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
废名
“你爸爸急性肺炎发作,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了”, 大洋彼岸妈妈的电话将我惊醒,在睡眼惺忪中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十分吃惊。在交代了有关抢救的事情之后,又想睡下,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喝了杯葡萄酒也无济于事。
外边的雨继续在下着,打在窗上的噼啪声,打在树上的沙沙声,以及打在屋顶的咚咚声,混杂在一起,让我心烦意乱。本来在睡前雨就开始下了,想到夏天一直没有下雨,这下子我的花儿以及我的菜地可是久旱逢甘霖了,感到欣慰。可是听到爸爸病重的消息,这雨,现在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噪音。
我披上衣服坐在窗前。年届不惑之年的我,曾经遇到过多次危险,还有两次有枪口直接对着我。可那两次不论是对方为了钱财或者为了一个谎言,不论对方是一个罪犯或者代表着一个强权,我都没有被吓倒或者震慑。可现在,面对窗外黑色的雨夜,想到七十五岁的老父亲,我感到似乎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深深的恐惧:我心理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爸爸离我而去的事实,而现在看来这残忍的事实又是如此接近,我拿衣服的手开始发抖,心跳莫名地加速。
雨点继续敲击着我的周围,似乎直接打击着我的头脑,让我无法入睡,头脑中开始泛起有关爸爸的漫长记忆,我索性在电脑上敲出这回忆,以打发这无眠的雨夜…..
在那茫茫的雪原上
1969年冬,哈尔滨火车站的午夜。昏黄的灯光照耀着飞舞的雪花,火车声、汽笛声、人声的鼎沸充斥周围,站台上不知道为什么挤满了潮水般赶火车的人,人们拥挤得如同战争来临时逃窜的难民。爸爸左手抱着妹妹,右手抱着我,背后姐姐牵着爸爸的衣襟。我们当时的年龄分别是八岁、六岁和六个月。从晚上八点我们就开始等预定乘的火车,但那车早就完全装满了人,根本没有人能 上去。现在是半夜了,又来了一辆列车,爸爸拼全身力气去挤,但还是拥挤不上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只是不解,我们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我们要去那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要离开那温暖的家?妹妹开始大哭起来,嚷着要回家要妈妈,但我没有哭,只是将头贴在爸爸羊皮大衣毛绒绒的温暖的领子上,看着爸爸的脸。那是我懂事之后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爸爸:爸爸头发整齐,虽然长得很帅气,但此时他的脸上有很多胡茬子,而且有些坑洼不平,表情严肃而落寞,眼睛中似乎充满悲哀。我对爸爸第一次产生好奇:爸爸也曾经像我这么小吗?爸爸是从哪里来的?爸爸为什么要带我们走?爸爸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个谜我似乎至今也没有完全找到答案。
到了午夜之后,终于来了一辆兼拉货的慢车,我们顺利找到了座位,而且两排都归了我们。那个满洲国时代留下来的慢车,不但走得慢,而且几乎每半小时就停一次,我们在那茫茫的寂寥的雪原上前行,我充满了好奇。那白皑皑的雪原、黑色的远山和山峦上的松树和白桦树如泼墨画,成为我有记忆以来最难以忘怀的画面。爸爸一路上是沉默的,除了照料我们之外,几乎一言不发。火车越过一个又一个河流、村庄和陡坡,在大雪原中整整走了三天三夜,在我头脑中留下了永久的白茫茫的记忆,以至于我漂泊世界多个国家之后,梦中还经常出现那白茫茫的雪原。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我爸爸作为所谓的五七战士被下放,我们当时要去的是妈妈的家乡,一个冬天更冷而且非常偏僻的地方。因为妈妈已经去姥爷家打前站,所以爸爸一个人带着我们三个上路。
后来,我找到爸爸残存不多的几首诗,其中有一首长诗的片断就是描述我们这次旅途的:
在那大雪迷茫的三江平原上
我携带三个做着梦的儿女
奔向那未知的远方
衰老的火车力竭声嘶地喊着口号
然后有气无力地喘气叹息:
流徙、流徙、流徙…….
我无法预知我的未来
也不敢提及我的过去
我是一个漂泊的人
在这雪原中被丢弃
我两袖寒风一无所有
除了我的尊严和三个无邪的儿女
我的心如此冰冷荒芜
在腊八的严寒中上冻下坠
没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它托起
我是高空中一只中箭哀鸣的孤雁
在这白茫茫的广袤大地上
无处可以栖息
北方的荒原啊
不要那么悲哀
“冬天夺去的
春天还会还来”
因为种子在严冬中仍酣睡做梦
等待萌芽的时刻来临
…..
如同我的祖先
我是个乐观的外乡人
一个永远的漂泊者
…….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6/2006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喜欢看这类文字
有回忆有亲情有真情,还有,娓娓道来中的某些厚重沉重
争取此贴也抢个第一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6/2006
乃父乃子,两代诗人啊?
希望你的父亲早日康复。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6/2006
谢谢小赵和李自成教授的鼓励,使得我继续修改已炮制的好接着贴。各位不要担心这里有太多哀哀切切的伤痕类的东西,因为我觉得爸爸的经历有些戏剧性:)
今天是中秋,祝各位中秋愉快!建议不在父母身边的给家里打个电话:)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6/2006
不用查看户口簿,也知道大多数咖啡的客人是同龄。我比废名小几岁,但是这种恐惧感受一点不少,而且一天一天在迫近。
小赵一定喜欢这些逼真的事实。想来这些离我们日常生活都很远了,但只要一伸手就能全部抓回来。五岁时,跟着父亲在重庆挤火车,帽子挤掉了,那个冬天耳朵就冻得象烂胡萝卜。但是远没有废名全家这种患难感。
继续哈。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6/2006
我的计算机上有一段乱码,你们哪?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6/2006
给改过来了,看现在还有么?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6/2006
July wrote:
我的计算机上有一段乱码,你们哪?
refresh一下就好,我也常遇见。
废名再写。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6/2006
All right, it is ok now.
feiming wrote:
给改过来了,看现在还有么? - posted on 10/06/2006
到了午夜之后,终于来了一辆兼拉货的慢车,我们顺利找到了座位,而且两排都归了我们。那个满洲国时代留下来的慢车,不但走得慢,而且几乎每半小时就停一次,我们在那茫茫的寂寥的雪原上前行,我充满了好奇和兴奋。那白皑皑的雪原、黑色的远山和山峦上的松树和白桦树如泼墨画,成为我有记忆以来最难以忘怀的画面。爸爸一路上是沉默的,除了照料我们之外,几乎一言不发。火车越过一个又一个河流、村庄和陡坡,在大雪原中整整走了三天三夜,在我头脑中留下了永久的白茫茫的记忆,以至于我漂泊世界多个国家之后,梦中还经常出现那白茫茫的雪原。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我爸爸作为所谓的五七战士被下放,我们当时要去的是妈妈的家乡,一个冬天更冷而且非常偏僻的地方。因为妈妈已经去姥爷家打前站,所以爸爸一个人带着我们三个上路。
这才是自己喜欢的、老派老式的、平和到有内力的语言,废名的语言。
令人满脑子画面和情绪激动,还时不时照应甚至将自己拉回童年的语言。
历史和回忆在此刻,因废名的文字,嗖嗖地扑面而来,突然就热泪盈眶。
很多文字,之所以有共鸣,可能是因为某个共同的时代,或着,类似的命运。
不赞成废老写诗,把写诗这活计让笨笨这样的聪明人年轻人去干吧,废老写文。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6/2006
谢谢WOA 的共鸣,患难感是后来才有的,也就是在现在这个年龄回忆自己老父亲一生之后才多少理解一些当时他的心情。不过如文中所说,我自己当时的感觉是好奇和兴奋。
至于爸爸为什么会有患难感呢?咱卖个关子,且听下回分解。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7/2006
问候一下.
祝快乐.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7/2006
thank you all, still working on the rest part, to be continued...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7/2006
feiming wrote:
thank you all, still working on the rest part, to be continued...
等待。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7/2006
Next part will be tomorrow :)
feiming wrote:
thank you all, still working on the rest part, to be continued... - posted on 10/07/2006
feiming wrote:
在那茫茫的雪原上
1969年冬,哈尔滨火车站的午夜。昏黄的灯光照耀着飞舞的雪花,火车声、汽笛声、人声的鼎沸充斥周围,站台上不知道为什么挤满了潮水般赶火车的人,人们拥挤得如同战争来临时逃窜的难民......
到了午夜之后,终于来了一辆兼拉货的慢车,我们顺利找到了座位,而且两排都归了我们。那个满洲国时代留下来的慢车,不但走得慢,而且几乎每半小时就停一次,我们在那茫茫的寂寥的雪原上前行,我充满了好奇。那白皑皑的雪原、黑色的远山和山峦上的松树和白桦树如泼墨画,成为我有记忆以来最难以忘怀的画面。爸爸一路上是沉默的,除了照料我们之外,几乎一言不发。火车越过一个又一个河流、村庄和陡坡,在大雪原中整整走了三天三夜,在我头脑中留下了永久的白茫茫的记忆,以至于我漂泊世界多个国家之后,梦中还经常出现那白茫茫的雪原。......
这一段读起来和《Dr. Zhivago》中医生被迫逃往西伯利亚的那段遭遇何其类似。这革命年代的悲剧在不同的国家也常常惊人地雷同。
唉,1969年冬,俺家幸运地躲过了“五七”浪潮。不过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随后的一年俺老爸还是被送去了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了一年。不过回来时容光焕发。他原有的疾病一扫而空。一开始他每天早晨都咳嗽,搞得同一房间的工宣队员大为光火,就以批斗为要挟,强逼着俺老爸戒烟。俺娘十几年没有办到的事,居然叫那个工宣队员一夜之间给办到了。然后就是强迫劳动:种菜、养猪、挖地、修水塘、......
革命就是把一些人的生活或命运彻底翻个个。革命就是重新决定谁该娶什么样的老婆或者谁根本就娶不到老婆。革命就是当官的和不当官的之间重新排个队儿。在中国,革命既是请客吃饭,也是绘画绣花,更是大做文章。革命还可以是暴动,常常是一批流氓推翻另一批流氓的暴力行动。 所以还是不要革命为好。革来革去,小老百姓总是吃亏的。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7/2006
i like this stanza--
我无法预知我的未来
也不敢提及我的过去
我是一个漂泊的人
在这雪原中被丢弃
我两袖寒风一无所有
除了我的尊严和三个无邪的儿女
It should be a sad poem but somehow it sounds as if it's full of hope and enthusiasm for life, maybe because of the last line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7/2006
thank you all for the sincere response, yes, Dr. Zhivago is one of my all time favorite books, and I also watch the movie many times, which remind me the experience of my father, and refresh my memory of vast snowy land in Northeast China.
about the poem, yes, you put it in a right way, that is my father, who always sees hope and future, and the beauty when we are having a hard time.
will post the next part around 11am,sorry I have no access to chinese software now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7/2006
What's OS do you have? If you have XP, you don't need Chinese software.
feiming wrote:sorry I have no access to chinese software now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7/2006
你这是发News啊?我就干不来这一行,上班都天天迟到:))
feiming wrote:
will post the next part around 11am,sorry I have no access to chinese software now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7/2006
钓鱼? 烹饪? 被野蜂螫了?
July wrote:
你这是发News啊?我就干不来这一行,上班都天天迟到:))
feiming wrote:
will post the next part around 11am,sorry I have no access to chinese software now
- posted on 10/07/2006
永远的漂泊者
可能天性使然,可能因为政治运动,可能往事不堪回首,爸爸很少对我们提及他的过去,尽管他讲课和演讲的口才很好,但他平时是沉默的,喜欢喝茶、抽烟、枯坐。自从我那次旅行之后对爸爸产生好奇之后,一直问爸爸很多问题,但爸爸不是寥寥数语敷衍过去就是缄默不语。后来,大约过了二十来年,上了研究生之后,从爸爸的同学中和我们家的亲戚中,才渐渐了解了爸爸过去的点滴。还有一次,爸爸因为评职称写简历,我偷看了一下,这才如拼图一般。渐渐拼起爸爸往事的轮廓。
爸爸是广东梅县客家人――一个到哪里多少辈都被当作客人的族群。一次跟德国朋友说起自己客家人的经历,他问我是不是像吉普赛人,令我哑然失笑。客家人遍布世界各地,每年选一个地方举行省亲大会,参加者动辄十数万人,我从来没有去,因为除了会一些跟吃有关的客家话外,别的一点儿也不会,爸爸四十余年没有回老家,恐怕客家话也忘光了。我曾经试图资助爸爸回家一次,他说,回不去了,那些他当年同时离开家乡的伙伴中有到南洋一带发迹的,回家乡一捐款就是上千万,少的也捐数十万,修路或者改造供水系统, 造福乡梓。爸爸是慷慨的人,可哪有那么多钱去捐,不捐又有愧疚,于是干脆不回去了。
据族谱记载,我们家族的祖先还当过太傅――就是皇帝的老师,至今我们老家的祠堂中,还挂着祖上的对联:“太傅家声远 颖川世泽长”。异族入侵、中原纷乱的时候,祖先的整个大家族从河南颖川一带逃难流落到广东梅县,但一直保持读书人的传统,是个诗书世家。到了爸爸的爷爷也就是我太爷这一辈儿,家道逐渐中落,爸爸的爷爷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做小买卖。到了他六十多岁的时候,逐渐积攒起了一份家业,然后积聚几乎所有资产,买下了一座不小的山头,山上长满了已经成熟或者接近成熟期的大树,准备伐木去卖。但是,不知道是他运气不佳,还是卖山头的人有意欺骗他,当他采伐山林的时候,每伐一棵树,里面就是白蚁蛀空的,他叫人一直砍伐下去,直到彻底绝望:原来整个山林大部分的树都是这样被蛀空的,已经没有任何采伐价值。爸爸的爷爷生气加懊悔,从此一病不起,连他自己在江西经营煤矿的独子没有来得及赶回来就去世了。临终前在病榻上嘱咐两个刚懂事的孙子―――也就是我爸爸和叔叔,让爸爸将来当作家,叔叔当科学家,并且让他们发誓:从他们这代开始,我们家族世世代代不要进入商场做生意,也不要从事任何同经商有关的活动。
爸爸听从了自己爷爷的话,从此开始了舞文弄墨的生涯。那是四十年代的中期,念高中的爸爸语文很好,因此语文老师很器重他,经常让他出墙报。爸爸年轻气盛,又富理想主义情怀,加上语文老师的鼓动, 撰写了很多抨击讽刺国民党腐败专制的诗文。后来麻烦来了,国民党的特务机构来学校抓人,原来那个语文老师是中共地下党,他事先知道风声逃逸无踪了。而爸爸以为自己是学生没有事,但特务还是把他抓起来交差问罪,并充数为那个地下党的同党,要严办,有坐牢甚至杀头的危险。我的爷爷赶紧从江西赶回,找当地有势力的朋友疏通,最后花了三百块现大洋,将爸爸赎回,但条件是爸爸永远不能在梅县出现。爸爸想到既然被误以为是中共地下党,就去找真正的共产党吧,于是带上盘缠,去找共产党的游击队。不料阴差阳错,在找共产党的路上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被迫当了两个月的国民党兵(这也是爸爸后来被认为历史不清白的重要原因)。爸爸在那里取得对方信任后,逃跑了,继续寻找共产党的队伍。最后爸爸终于如愿找到了山上的共产党的游击队。
不过,爸爸到了不久就感到同这些游记队的成员有些格格不入。游击队员们生活很困难,靠不时打劫财主的家维持给养。有一次,还将一名财主很小的儿子绑架到山上,逼迫他写字条,让一个游击队员送回,向地主索要钱粮,爸爸感到这是土匪绑票行径,拒绝参加。但是,爸爸毕竟当时痛恨国民党的腐败,在大的理念上同共产党所说要民主反独裁的口号认同。此外,他是高中生,在识字就算知识分子的游击队里面,他很快受到重用,加上他胆子大,敢打仗,头脑聪明,很快升任游击队一个支队的大队长,率领着一个营的兵力。他几乎没有向我讲过他打仗的经历,因为他似乎不觉得那算什么光彩的事情,也不喜欢打仗,可能大仗也打得不多。倒是给我讲过另外一个故事:他部下的一个军官打胜仗之后强奸地主的女儿,被人告发,爸爸独自一个人将他押解回来。爸爸说,那个人真是老实,如果当时他反抗或者逃跑,后果不堪设想,但在爸爸要求他将枪交出来后,他就乖乖地交了, 然后乖乖跟着爸爸回到总部接受审判。
后来爸爸的游击队被编入从东北打到南方的林彪第四野战军,参加了两次剿匪战斗,以后又参加土改。土改后爸爸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家乡,将自己家里的土地还有奶奶的首饰分给村中的穷人。数十年后,奶奶讲起那段事情还心有余悸:“你爸爸骑着大马跨着手枪带着卫兵回来了,我还很高兴,可他把我的首饰还有土地分给别人了,一点儿也不让留下”。由此可见,当时爸爸当初是如何拥护土改政策。可是,随着土改的深入,爸爸逐渐看到,那些土改的所谓积极分子就是一些喜欢赌钱或者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有的在解放前夕才将祖业家产败光。而那些地主往往是几代人辛劳积攒买的地,他们大都生活俭朴,且有文化,恶霸很少,因此对于残酷斗争甚至镇压地主, 爸爸感到于心不忍也感到有些不公平,所以土改工作后来开展得不积极,被调回部队。
爸爸在部队中官运不错,而且继续舞文弄墨。他写的一首歌在军队中传唱,还得了大奖。部队看他有培养前途,当时国家刚建立,需要人才,于是将爸爸还有许多有高中学历的人送去念大学。这样,五十年代初,爸爸带着整整一个火车箱的军人,从武汉出发,到站就挂上去东北方向的货车或者客车的车头,走了半个月,一直开赴东北,最后成了吉林大学中文系的学生。
在大学的四年,可能是爸爸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吉林大学的校长当时是很开明且很有学问的匡亚明(后来曾担任南京大学校长),爸爸在中文系的老师中,有诗人、小说家废名(冯文炳),小说家杨振声,还有翻译移植英文十四行诗的冯至。爸爸那时开始大量写作并发表诗歌,也写过电影剧本。多年后,在北京,我拜访过爸爸的老同学、一家电影厂的著名配音演员,她告诉我:“你爸爸当年是有名的校园诗人,我就是专门在晚会上朗诵你爸爸的诗的”。
爸爸毕业后被分配到国务院某局工作,按说以他原来的资历,还有后来的学历,他在那里可能颇有政治前途,但爸爸对升官没有什么兴趣,而且在局里同没有多少文化的老红军、老八路共事,没有太多事情做,他感到很沉闷。于是主动请求,调到一家新闻单位当记者,这下爸爸感到如鱼得水了。他因为工作原因,结识了很多喜欢写作的人,包括诗人邵燕祥、电影家钟惦斐(阿城的父亲)等。此外,他还有很多同学在北京的一些文艺刊物任职,那些同学不时向他约稿,爸爸开始继续写作并发表诗歌、杂文和评论,翻阅五十年代的一些刊物包括《诗刊》,至今还能零星见到他的诗和文章。
这时,踌躇满志的爸爸也在热恋。他的女朋友是他大学同学、北京某电影制片厂的电影剧本编辑,我高中时曾无意中看到一祯她送给爸爸的照片, 她有那个时代独特的清秀和端庄,照片背面写着:“她在向你微笑”。
后来在北京上研究生院的时候,我在爸爸另外一位老同学的引荐下去她家看她,爸爸的老同学不让我自报家门,进门之后双手扶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到她的跟前,对她说:“猜一猜这是谁?”,看到她我没有感到意外,因为见到过她的照片, 她现在依然那么清秀、端庄,只是脸上多了些沧桑;可让我意外的是,她凝视了我许久,眼泪突然一下子涌出来了,哽咽着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XXX 的儿子吧 ”。我们的会面时间不长,虽然她热情倒水找水果,但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了。
过了几天,那位带我去看她的爸爸老同学给我来电话说,你去看看她吧,她那次见了你之后心脏病犯了。于是我又来到她的家,她开门之后第一句话是:“你和你爸像得让我伤感, 让我意识到我们都凋零了”。她执意拖着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身体要带我出去吃午饭,我们都骑着自行车,七拐八拐到了一个上写便民食堂的地方,非常老旧,除了厅内很多大柱子之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里面人生鼎沸,半天等不到座位,最后终于靠窗坐下,买了饭票之后,她幽幽地说,想不到当年青年人最喜欢的地方,现在成了便民食堂。她告诉我,这里曾经是她和爸爸以前经常来跳舞和吃饭的地方。
我们就着半升啤酒,勉强吃了那难吃的饭。 食堂内人陆续离开,周围安静了很多,她两眼迷梦般地望着窗外,讲起了她们那代人的往事。讲她自己如何背叛资本家的家庭,如何思想革命,同我爸爸一样,也参加游击队,上山打游击,如何因为喜欢电影上大学。讲得最多的当然是我爸爸,她讲那时她喜欢爸爸的文笔,认为爸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诗人、作家,还讲到他们如何在长安街散步,几乎结婚…., 她从包中拿出一张爸爸的照片:上面爸爸穿着一身白色的西服,半躺半坐在茵茵的草地上, 旁边还有两头小羊。我好奇地问她 这照片是哪里照的时候,她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望着窗外继续喃喃地说下去:“当我们还有那么多梦想和激情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一场改变我们命运的政治风暴正在向我们这代知识分子悄悄袭来,我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但你可能不会理解,这场风暴对我们这代人的梦想和感情的杀伤力,多少家庭、恋人四散,多少朋友亲人互相背叛,因为在那个时代的旋涡里,谁都是身不由己啊….。
从她那里,我才真正开始了解爸爸从来没讲的他四处漂泊的故事。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二)posted on 10/07/2006
Can't wait for more....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二)posted on 10/07/2006
thanks and will speed up....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7/2006
很好的回忆录。谢谢。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二)posted on 10/07/2006
谢谢!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7/2006
小赵,很欣慰你还能喜欢这种语言,谢谢!
》》》这才是自己喜欢的、老派老式的、平和到有内力的语言,废名的语言。
令人满脑子画面和情绪激动,还时不时照应甚至将自己拉回童年的语言。
历史和回忆在此刻,因废名的文字,嗖嗖地扑面而来,突然就热泪盈眶。
很多文字,之所以有共鸣,可能是因为某个共同的时代,或着,类似的命运。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2)posted on 10/07/2006
我在初中时,有一天,在楼下玩,有一个男人过来,问我:“你是XXX的女儿吧? 你和你妈妈那时一模一样。 ” 后来才知道,他是我妈妈的高中同学,爱过我妈妈:)),后来就是右派,下放,劳改。。。我们父母那一代真是很不幸,可也就是他们,还一直坚持理想主义。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8/2006
I just watched Dr.Zhivago one more time...it is very hunting...
feiming wrote:
thank you all for the sincere response, yes, Dr. Zhivago is one of my all time favorite books, and I also watch the movie many times, which remind me the experience of my father, and refresh my memory of vast snowy land in Northeast China.
- posted on 10/08/2006
I don't know which version you watched, but in one version, the theme music is very touching, I think somehow the author contributed to the the changes of former Soviet Union and the eastern European block, bacause Gorbi liked the book.
Somewhere My Love
Somewhere, my love,
There will be songs to sing
Although the snow
Covers the hope of spring.
Somewhere a hill
Blossoms in green and gold
And there are dreams
All that your heart can hold.
Someday we'll meet again, my love.
Someday whenever the spring breaks through.
You'll come to me
Out of the long ago,
Warm as the wind,
Soft as the kiss of snow.
Till then, my sweet,
Think of me now and then.
God, speed my love
'Til you are mine again.
Francis Paul Webster
Maurice Jarre
Also known as the Love Theme or Lara's Theme
from the movie Dr. (Doctor) Zhivago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8/2006
feiming wrote:
I don't know which version you watched, but in one version, the theme music is very touching, I think somehow the author contributed to the the changes of former Soviet Union and the eastern European block, bacause Gorbi liked the book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8/2006
that should be the award wining version with this theme music:
http://www.elite.net/~gurpal/movie1.htm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8/2006
KC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那恰是我读这一段的印象。废名父亲的经历就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好好整理一下,不一定输给日瓦戈的故事。
就是这部片子,Maurice Jarre帮David Lean还赢了最佳音乐奖。不久前温习过,所以你家的雪地避难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废名请继续。
feiming wrote:
that should be the award wining version with this theme music:
http://www.elite.net/~gurpal/movie1.htm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二)posted on 10/08/2006
唉,一样的父亲,我却有非常不同的记忆与表述~~
等我平静下来,我来写父亲,也许要等20年后再写母亲,希望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二)posted on 10/08/2006
迫不及待地等看下面的了。废名继续,加油。
玛雅你现在这么懒么,前一段就有人提议由你来写写你爸爸,你到现在也写出一个字来。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二)posted on 10/08/2006
只有在万籁俱寂的静夜才可以拜读废名的大作的!
这篇文章的真情深深的打动了我。请继续......
假设你想重温此景。可以冬天坐过火车横穿加拿大,我试过的:-)
那白皑皑的雪原、黑色的远山和山峦上的松树和白桦树如泼墨画,成为我有记忆以来最难以忘怀的画面。 - posted on 10/08/2006
在时代的旋涡中
哦,冰雪封冻的松花江
我聆听你下面静止的水
在沉默中开始汩汩地歌唱
歌唱你久违的晨曦、晚霞和星光
还有春天鸟儿在风中的喧响
……
不论你是流动还是静止
你都渴望那遥远的地方
…..
摘自爸爸《外一首:沉默的松花江在歌唱》(注(2))
爸爸在北京新闻机构的主要工作是报道农村的,因此他经常下到农村,甚至到非常贫困和偏远的地方,了解到土改的喜悦之后,农民温饱不得、三餐不继的困窘。此外,因为工作,常旁听些政府内部高级别的会议,也参加过周恩来陈云等主持的农业会议,因此了解到一些全局的情况,开始逐渐对政府的农业政策产生怀疑。那时候政府从农民手中低价购买粮食,然后转手高价卖给城市居民,从中赚取巨额差价,官方内部称作“剪刀差”,但农民和城市居民相当长时间内都蒙在鼓里。爸爸感到既然共产党矢志取消剥削,可“剪刀差”行为如同奸商,盘剥农民和城市居民。于是,在鸣放的时候将此事提出,并写内参批评政府的农业政策导致农民继续贫困。此外,他对工商改造也感到不解,认为将私营的商店、饭店、理发店、掌鞋店等都纳入国营或者大集体所有,弄得货物奇缺,传统工艺失传,富余劳力无法消化, 服务态度恶劣。同时他对政府以商人的方式操控物价感也到不解:一次北京糖果奇缺,从社会主义盟友那里进口了一些糖果,陈云拍板高价出售,而且派出陈办的多个秘书去各大商场去观察,并叮嘱:如果没人买还有人骂涨价,就降价;如果顾客不痛快地买了还抱怨, 就维持原来价格。如果百姓痛快地买了,没有骂或者抱怨,销量好,就继续涨价。爸爸认为政府这种制定商业政策的做法不科学,是耍小商贩的小聪明,于是鸣放的时候也说出来了。
爸爸的命运从此开始发生变化。反右开始后,他先是同邵燕祥以及他的许多同学等几乎同时被划成右派,后来单位派人到梅县外调,知道他背叛自己出身的阶级参加革命的历史,因此将他改划成中右,也就是“内控右派”(这个爸爸几乎到平反的时候才知道)。北京新闻文化单位的一大批被划为右派或者有所谓政治问题的当时都被发配到河北沧州(正是林冲发配的地方!)。那时正赶上困难时期,没有吃的,再加上对自己遭遇的不满,受大学同班同学的启发(那个同学一气之下回四川老家当了农民),爸爸要求辞职不干了,重新分配工作。这样,爸爸就被重新分配到黑龙江省教育厅,降低行政级别使用。
爸爸在去东北之前,曾回到北京去看望女朋友。那时她也因为家庭出身等莫明其妙的问题靠边站,被停止工作,日子很不好过。而且因为营养不良,担忧爸爸,精神不好,得了严重的肺病,心脏也开始出现问题。爸爸到她家,先拿出五斤全国粮票,说饿得不行了,让她弄些吃的。她让爸爸帮着搬过来一个小梯子,然后在天花板上拿下一个小罐子,小心奕奕地放到爸爸面前,原来里面是一些炒黄豆,是她留着给爸爸治浮肿病的。看着瘦弱的脸上因为得病出现红晕的女友,爸爸没有忍心吃,说最近牙疼,嚼不动。爸爸感到非常非常地愧疚,自己不但不能照顾她,还成为她的拖累,让她担惊受怕,于是用已经浮肿的手为她写下最后一首诗,提出同她分手….
后来爸爸走了,她偷偷将六张烙饼放在爸爸包内,爸爸在上了火车后才发现。她的烙饼让爸爸在火车上没有挨饿,下火车的时候,爸爸剩了几张饼,因为非常重要,拿在手上,但在哈尔滨火车站被一个大汉给抢了去。这个大汉在困难时期在哈尔滨火车站是有名的,专抢下车旅客的食物,连妇女小孩的也不例外,抢到食物就塞在嘴中,或者吐上唾沫让人不想要了,任人打骂都不理会,只要将食物吞咽下去,就什么都不管了。一次一个人从南方带来波萝,大汉不认识是什么,但知道可能是吃的,于是抢下来就咬一口,将嘴都扎烂了。“政治运动和饥饿可以将人变得很卑微”,爸爸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这样总结。
同原来的女朋友分手了,又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当时爸爸是有多痛苦, 也没有读到过爸爸写给她的诗或者情书。但在我念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收拾爸爸的藏书,意外在书架后面夹板内翻到一沓厚厚的爸爸写毛笔字的大块宣纸,发现每张纸上面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名字….
到了哈尔滨,爸爸除了行政工作外,开始集中精力编写中小学语文教材,有时候也出于爱好,到师范学院给那些中学语文老师进修班讲课,爸爸开始对环境逐渐适应了,吃不饱的困难时期也渐渐过了。后来经过好心人介绍,爸爸同任中学音乐教师并且擅长舞蹈的妈妈结婚了,开始生儿育女,而且周围积聚起了一帮喜欢舞文弄墨的朋友。他们中有大学老师、中学校长,还有会打猎捕鱼的鄂伦春人的后裔(我是睡在他送的狍子皮上长大的),也有佩服爸爸的文学青年。他们俨然成为一个小小文学沙龙,我那时依稀记得很多冬天的周末,窗外大学纷飞,我们家的俄式小楼中,聚集了这些人,里面充满音乐和欢声笑语。大家吃饭,喝茶(好像没有喝酒),打麻将,谈天说地。记得他们背诵抗日英雄李兆麟的诗:“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还有人朗读少数民族的长诗《百鸟衣》,讲的是一个青年人需要翻过一百座山,找到一百种鸟的羽毛,最后制成彩色衣服,好寻找到自己心爱姑娘的故事,但那青年在翻过九十九座山找到九十九种鸟的羽毛后就死了。
可是,好景不长,文革来临了。爸爸本来是个逍遥派,加上担心自己的所谓历史问题, 没有参与任何派系的文攻武卫。可是,有一天,为了朋友,他意外卷入了。那一天下着小雨,在哈尔滨闹市区的广场上,举行着上万人的集会,进驻某师范学院的工宣队在批斗爸爸的好朋友――青年诗人安晨星,给他戴上了高帽子,涂抹上黑脸。工宣队还拿出唯一的证据――安晨星在日记中所写的一首旧体诗,用以说明他的思想不健康,对社会不满云云。因为那工宣队的队长根本文化不高,讲那首古诗更是驴唇不对马嘴胡乱上纲上线,爸爸在底下越听越愤怒,最后终于爆发了。爸爸将雨衣帽子一掀,大叫一声:“纯粹胡说八道”,然后冲到台上。他说:“我是搞语文研究和教学的,也了解安晨星本人,刚才工宣队长所说,完全同事实不符合”。随后爸爸讲了这首诗的典故和含义,并说明诗表达了年轻人寻找人生意义的苦闷,没有发泄对社会的不满。台下的大批老师早就对工宣队到学校随便揪斗老师感到不满,当时就喊起了口号,将高帽子给那个工宣队长戴上,开始斗争那个工宣队长。安晨星下了台,洗干净了脸,才从惊恐中醒悟过来,也跟着喊口号。
爸爸本来以为救了朋友从此就可以收手,继续当逍遥派了。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教师成立了自己的组织,将工宣队赶出校园,两个派别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对方要求揪斗爸爸,认为爸爸是安晨星的黑后台,也是反动俱乐部的组织者,而爸爸的文采、口才,正直和魄力被教师这一派看重,拒绝交出爸爸;但如果教师这派失败,爸爸被揪斗就是指日可待了。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也出于对工宣队整教师的反感,在教师们反复请求劝说下,爸爸不得不站出来了,他成了这些教师造反派组织的文胆和精神领袖(对方称他为摇羽毛扇的),经常彻夜不眠,口授大字报,或者当面同工宣队辩论。爸爸有一次同四五个工宣队请的秀才们辩论,而且是当着数千人的面辩论,因为爸爸对马列毛著非常熟悉,辩才无碍,对方个个败下阵来。工宣队一看通过讲理的方式无法获胜,于是开始了武力进攻。工宣队管的拖拉机厂将拖拉机装上铁板,还有军工厂干脆开出了坦克车,向教师组织的总部――哈尔滨某师范学院开来,爸爸让所有的老师赶紧躲避,但一些年轻的化学老师执意不肯,当坦克和拖拉机开进校园之后,他们用自制的燃烧瓶投向坦克,坦克烧着了,里面的驾驶员本来就不大会开,加上闷热难忍,开始摇摇晃晃,开进了学院教学大楼,将楼顶出了数个窟窿,还将附近哈尔滨著名的百货商店撞掉一个角。爸爸和几个校长冒死将最后几个还想抵抗的教师都拉到安全地方,被弄成废墟般的学校就这样被工宣队的组织占领了。
那被斗过的工宣队长成了什么司令,怀恨在心,开始整爸爸的黑材料。但是,整了很久,就只有三条:一是在同朋友聚会的时候说,现在毛主席谁的话都不听了,就听江青的。二是,一次给师范学院讲课,讲陶铸的“松树的风格”,因为讲得很精彩,在场老师感动,在课讲完后这些老师喊着我爸爸的名字,然后集体喊万岁。最后一条罪名就是爸爸将《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编入中学语文教材, 是鼓动人造反上梁山。凭着这三条罪状加上原来的历史问题,将爸爸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多次挂着“反动学术权威”的大牌子批斗并隔离审查。我至今仍然记得我去看被隔离审查的爸爸,那是一个稻草铺地的地方,我偷偷给爸爸送香烟。
后来爸爸的朋友对我透露,那些审讯爸爸的人反复问的问题就是在我们家某个聚会上另外一个姓苏的朋友说什么,爸爸多次的回答都是:“说了饺子好吃”,从来没有透露任何对朋友不利的情况。其实,我爸爸的那个苏姓的朋友当时在写“反动小说”,而且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白天给藏到房梁上,如果这个情况透露出去,朋友就彻底完了。
爸爸其实离监狱只有一步之遥,但后来一位东北抗日联军出身的老干部营救了爸爸(那老干部也是诗人,担任过副省长,并且同人一起出了抗联诗选,爸爸是那诗选的编辑之一)。后来爸爸被恢复工作,在附近的一个县城的学校打杂。那里面爸爸熟悉的一个校长被打成反革命,被戴着大高帽子和数丈长的纸尾巴在全县城爬着游街,以表明他是资产阶级的爬虫,游街后校长不堪其辱,投井自杀,爸爸义愤难忍,跑到县革委会主任那里同他拍桌子大吵了一架,这样,等所谓五、七指示一下来,爸爸自然成为了“光荣的五七战士”,被下放农村。而那爸爸再也无法保护的青年诗人安晨星,受到工宣队残忍地折磨,最后工宣队每次边殴打边审问他,问他是谁的时候,他反复总是这么回答:
“我是人!是中国诗人!”(注(1))
审讯他的人都认为他疯了,安晨星最后被押送到了精神病院。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注(1):2000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安晨星诗歌全集。因为顾虑个人隐私原因,安晨星真名隐去。
注(2): 对原诗有改动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三)posted on 10/08/2006
非常的感人。特别是大饼的故事。在那种环境下的爱情是最真诚的。大饼被人抢去了,我不知道当时你爸爸是一种如何的心情。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三)posted on 10/08/2006
好诗!
感人的文字,不过,仍在翘首等待...
废名 wrote:
在时代的旋涡中
哦,冰雪封冻的松花江
我聆听你下面静止的水
在沉默中开始汩汩地歌唱
歌唱你久违的晨曦、晚霞和星光
还有春天鸟儿在风中的喧响
……
不论你是流动还是静止
你都渴望那遥远的地方
…..
摘自爸爸《外一首:沉默的松花江在歌唱》(注(2))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三)posted on 10/08/2006
欣慰sands 喜欢家父的诗,那个时代写的诗,风格现在看来老派了些,但是他完全是用心来写而不是玩诗的。谢谢阅读。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三)posted on 10/08/2006
这个故事读着心都疼。不知您写着疼不疼?不知令尊读了感觉如何。
我一直想为什么他们那辈人,特别是文人,写自己那辈子,那时代的那么少?
不是没有道理的。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三)posted on 10/08/2006
那个时代的诗,也是普希金式的俄罗斯风格。。。我们和俄国太相似了。
废名 wrote:
在时代的旋涡中
哦,冰雪封冻的松花江
我聆听你下面静止的水
在沉默中开始汩汩地歌唱
歌唱你久违的晨曦、晚霞和星光
还有春天鸟儿在风中的喧响
……
不论你是流动还是静止
你都渴望那遥远的地方
…..
摘自爸爸《外一首:沉默的松花江在歌唱》(注(2))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三)posted on 10/08/2006
其实,玛雅咖啡完全可以搞一个《父亲》征文。
这不仅仅是文字上的练习,更是对于亲情和每个人在特定时代
折射两代人心灵在社会大环境中的写实写照。
因为这条线,是废名兄的主线,不希望喧宾夺主中断废老思情
建议班主或玛雅本人能在经营中增加一些自然而然的策划成份
命题恰当,易写的、有亲和力的征文,对于网站是有益的 - posted on 10/09/2006
To be honest with you, it is heart wrenching to write this story, sometimes my eyes are filled with tears while writing or even thinking about it.why our fathers haven't written too much about their ordeal? because it is too painful for them to do so, and they are also afraid of the potential trouble if they write.
I haven't shown this piece to my father yet, but next month,i will show it to him as a birthday gift.
这个故事读着心都疼。不知您写着疼不疼?不知令尊读了感觉如何。
我一直想为什么他们那辈人,特别是文人,写自己那辈子,那时代的那么少?
不是没有道理的。 - posted on 10/09/2006
其实,我一直想写我们家的故事,从我父母的父母开始。。。那时整整一部中国近代史。我没有见过我的外祖父,只是从近代史上,台湾的报纸上读到他的故事;我的祖父是当年上海,南京一带的传奇,50年代后,被投进南京的监狱里直到80年才释放。也许有一天,我会像废名一样,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废名,你的故事真让我很难受。也许,我一直试着去忘记吧。
feiming wrote:
To be honest with you, it is heart wrenching to write this story, sometimes my eyes are filled with tears while writing or even thinking about it.why our fathers haven't written too much about their ordeal? because it is too painful for them to write, and they are also afraid of the potential trouble if they write.
I haven't shown this piece to my father yet, but next month,i will show it to him as a birthday gift.
我一直想为什么他们那辈人,特别是文人,写自己那辈子,那时代的那么少?这个故事读着心都疼。不知您写着疼不疼?不知令尊读了感觉如何。
不是没有道理的。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三)posted on 10/09/2006
好感人的故事,读了令人心酸..... - posted on 10/09/2006
You should indeed write about your family history. I think a collective memory of China's recent past is extremely important to the Chinese consciousness at the moment.
July wrote:
其实,我一直想写我们家的故事,从我父母的父母开始。。。那时整整一部中国近代史。我没有见过我的外祖父,只是从近代史上,台湾的报纸上读到他的故事;我的祖父是当年上海,南京一带的传奇,50年代后,被投进南京的监狱里直到80年才释放。也许有一天,我会像废名一样,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废名,你的故事真让我很难受。也许,我一直试着去忘记吧。
- posted on 10/09/2006
耕耘荒漠的土地
浓密的黑暗漂浮过来围拢过来
巨浪般撼动着我不时摇曳的茅草屋
雪粒在旋转在飞舞
不停地敲击着我的门和窗户
没有星光没有月光
只有黑色的大雪迷茫
妻儿们睡下了
睡得那么安详
我守着一枝孤独的蜡烛
倾听窗外零星的犬吠
以及寒鸦和婴儿在风中
此起彼伏的啼哭
那遥远而圣洁的缪司啊
今夜, 此时此刻
我又要向你倾诉
你听到了吗?
在这陌生的异乡
在这温暖的炉旁
我写下这不跳跃的午夜诗行
唯一而忠实的读者
将是黎明时刻
那炉中跳跃的火
…..
―――摘自爸爸《荒村纪事-序诗》(略有改动)
这是一个偏僻的村庄,在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名字,甚至至今我怀疑它是否有正式的名字。 那里有五十来户人家,住在两排茅草房内。毗邻的村落虽鸡犬之声相闻,朝朝暮暮都可见炊烟在远方袅袅升起,可去一次颇为不易:你得绕过两三个水塘、一大片沼泽地和芦苇荡,还有数个宽得跳不过去的水渠,接着是一块祖坟地,据说那里经常有蛇出没。这里冬天漫长,达半年之久,腊月的时候经常刮当地称为大烟泡的暴风雪,那雪有时候下得有半人厚,经常是大雪封门,早晨得从窗户爬出去,铲除门前的雪,门才能开开。当地老人说最冷时男的不能在外边顶风撒尿,如果实在要撒,就得边撒边用棍子敲,否则冻坏就香火不保。也许老人说的夸张,但我体会过一次手湿的时候开门,不论如何手也从门把手上拿不下来,因为冻住了,最后喊人用凉水浇才浇开。冬天上学的时候,教室内虽有火炉,但脚冻得仍如猫咬般难忍,老师一般每讲课十五分钟,让学生自由跺脚两分钟。这里的农民倒是没有南方农民种两三季稻子的辛苦,他们冬天什么都不能干,只能整日蛰伏在四周用稻草围得密不透风的家里,冬眠一般,靠磕瓜子、打麻将、喝烧酒甚至打老婆来打发日子,当地人称为“猫冬”。
爸爸刚下乡时是苦闷的,他沉默寡言, 与周围的人好像格格不入。到地里干体力活儿, 公子哥出身的他很吃不消,晚上常常睡不着,而白天累得困倦,有时候走路走着走着就能睡着。后来队里看他干不动活儿让他看守仓库,他又不合时宜地认真。一次一个人偷粮食,爸爸拼命追赶,等赶到生产队长分粮食的场院的时候,爸爸喊队长帮忙抓那个人,但队长无动于衷,眼看着偷粮食的村民跑掉。爸爸生气了,大声质问队长为什么不抓贼,但队长推说忙,爸爸当着其他村民的面同他吵了起来。在当地,队长就是土皇帝,哪有人敢和队长吵架。后来,爸爸才知道,那偷粮食的人是队长的小舅子。另外,这里的农民几乎每个人在秋收和冬天的时候偷队里的粮食,因为怕挨饿,而且如果当时抓不到,第二天即使主动承认也无人追究。也就是说,当地人没有把偷队里的粮食当回事,反正很多粮食最后都要缴公粮。但爸爸同队长吵架,村民认为他不识时务,也吓坏了姥爷,他执意让爸爸去道歉,爸爸拒绝,认为自己没有错。
后来爸爸连看仓库这个差事也没保住,通过妈妈说情,到妈妈教书的小学去教一年级语文。爸爸虽然能编中小学教材,但教小学生就是没有办法,连汉语拼音都教不好,而且当地学生只说和听得懂方言,对有些南方口音的爸爸说的普通话根本听不懂。这样,不久爸爸连教小学语文的饭碗也没有保住,干脆在家学开了木匠活儿,认为不同人打交道,有手艺能糊口。这样,爸爸就开始在家学做木匠活儿,打了很多诸如八仙桌等家具之类,还给队里修马车,很快手艺练得不错。不过,每天他大汉淋漓吃力地刨木头的时候,表情是落寞的。他开始晚上经常不睡写诗,而妈妈这时候也渐渐同爸爸闹矛盾,有时候早上我还睡意朦胧的时候能听见他们争执,妈妈要把爸爸写的诗引火生炉子,但爸爸执意不肯。妈妈往往说,你乱写惹的祸还不够多吗?不考虑你自己,也得考虑孩子呀,爸爸让步了,他的大部分诗稿就这样被付之一炬。
姥爷(外公)原来是留日的,是民族资本家,曾经在牡丹江创办三个工厂,雇佣数千人,与他一个家族的所有同姓的一百多口人,原来都靠他的工厂谋生。但解放后,他的工厂没有了,被打成四类分子,加上他的第一个妻子(我的姥姥、外婆)去世后他娶了一位日本人为妻,他在农村的日子很不好过,连亲人都不敢接济他。他们住在狭窄的茅草房子内,我到的第一天,因为不习惯门道太窄,一只脚陷入煤槽子中,弄得满腿是煤。半夜,我们睡在姥爷家,大风雪起来了,我们都担心这房子会被风掀翻或者被雪压塌。
后来,春天来了,爸爸情绪好了一些。队里给我们家在空地上盖了一座茅草房,但同当地房子不同的是,房子前面是砖砌的。而且上下都是玻璃窗,不是当地那种纸糊的窗户,房子非常亮堂。
我们家里开始在前后的园子种地,过往当地老乡看到往往要指点一番,但后来发现每个人对于株距行距种子埋得深浅的说法都不一样,原来这里的老乡种菜完全凭个人经验,也没有总结出什么规律。我们最后干脆谁的话都不听,胡乱将种子种下去。 所幸我们那里原来是撂荒多年的养马场,菜地长得出奇地好,连老乡也觉得奇怪, 说我们有天缘。此外,前面的园子有一半被妈妈种上各种花,开的时候五彩缤纷,尽管老乡们认为是浪费地,但也说喜欢那些花,有些邻居的姑娘还到我们家移植。此外,为了解决吃蛋的问题,我们家养了二十只鸡,每天鸡蛋多得吃不完。爸爸还买了头小猪,给姥爷家饲养,这样春节期间的年猪肉也解决了。
渐渐地,爸爸同当地人的关系也融洽起来。先是爸爸同当地人开始下象棋,将全村的“棋圣”外号老高丽(因为他长得有几分像朝鲜人)的老头给下败了。那老高丽是鳏夫,带着一个叫“大郎”的儿子生活,那大郎十五岁下地干活,家中虽然简陋但没有负担。老高丽整日就将精力花在下象棋上,他平时喜欢开玩笑甚至“来大春”(说黄色笑话),但下棋时严肃得可怕:深陷的眼窝内眼睛放光,太阳穴青筋暴起,村中以前没有一个人下棋能敌过他,他会因为别人悔棋跟人打架甚至操家伙。有时候常常是三五个年轻人在大树底下集体同他下,最后他将对方均战败,唯一能偶尔赢他的是个叫老傻子的人,只是老傻子经常悔棋。他赢了棋,战利品不过是鸡蛋数枚、黄瓜西红柿数个或者接近年节的时候――烧酒半瓶。我爸爸偶尔路过支招被拉入,很快就轻松将老高丽打败,所以以后老高丽老是缠着爸爸下棋,甚至托我求情。后来爸爸让他一个车一个马都能给他下败,但他还是找爸爸下,他们一下棋很多人就在旁边观看,自然站在爸爸一边,因为以前老高丽不可一世。爸爸故意让老高丽赢或者让老高丽输得不太难堪,但老高丽能看出来,马上就跟爸爸急,说瞧不起他,他输得起。最后战利品爸爸同围观的人分了。渐渐地,爸爸同这些人熟悉了,可以开开玩笑。爸爸后来对我说,老高丽是能看三步的棋手,他是能看六步的棋手。后来还有一次队里马车陷在泥坑中,那些车豁(就是赶车的)不论如何没有办法弄出来,准备卸满车的转头,爸爸因为对马熟悉,因此帮着把马车给赶了出来,还告诉队里的人他们的马缰绳安装得不对,马使不上劲。爸爸威信渐高,村里有个邻里纠纷什么的都找他调解,因为爸爸能说得人心服口服。有一次大队民兵队长喝多了同邻居打架,将对方玻璃都砸了,还说要拿枪杀人,没有人能劝住他,爸爸去了,也没有说太多话,就给劝回来了。
当时爸爸虽然下放,但工资级别还保留,一个月能有七八十元的收入,加上妈妈的收入,一个有一百多元,在乡下俨然大款。当地老乡穷得真是连五元钱都没有,于是很多人向我们家借钱,买油盐或者买布或者给孩子买文具,大都是春天借,秋天还,一般都是借三五元,多的借十元八元,也没有借据,但据妈妈说没有不还的。而且,还有“利息”:大多是一担柴火,或者一把韭菜。有一次爸爸生病,要喝鸡汤,家中的鸡都是母鸡,要留着生蛋,于是妈妈出去买公鸡。老乡无论如何也不收钱,说:“就当鸡让黄鼠狼给叼去了”。老乡说的是心里话,以此表示他们不在乎一只鸡,但我们听了都想笑,躺在炕上的爸爸有些尴尬地抗议到:“我是黄鼠狼吗?!”。
爸爸看老乡对他很好,就请了一次客,几个要好的老乡到我们家吃了顿饭。爸爸做菜手艺好,加上舍得放油,而且将当地人不吃的苦瓜(当地人称作“癞癞瓜”或者“看瓜”)给炒肉罐头招待大家,人们都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吃完那顿饭后,爸爸会做饭的名声就传了出去,不知道怎么就被公社书记知道了。那时召开一个什么表彰大会,上千人的伙食,让爸爸督办。爸爸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指挥十多个人用铁锹大的大铁铲子烧饭,三天的伙食其实无非是猪肉炖粉条子之类,但让代表们“造”(吃)得非常满意。就在爸爸当火头君时候,偶然的机会让爸爸的境况有了好转。那个公社书记是个大老粗,所有讲话都得让秘书操刀,但那天他把秘书写好的讲稿给弄丢了,而且那个秘书不在,他抓耳挠腮不知道如何是好,因为还有两个小时会就要开了。身上系着白围裙的爸爸说,那还不好办,我给你写一个。书记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赶紧交待了会议的大致主题,爸爸在切菜板上将稿子一个小时写得,书记拿出去念,效果不错,但出了小纰漏:因为爸爸着急,写得潦草,加上书记没有文化,将“孤掌难鸣“念成了“狐掌难鸣”,下面农民代表们问是什么意思,书记急中生智,解释说因为狐狸掌上有毛,因此鼓掌不响,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意思,台下竟然没有人笑,还都伸出双手给书记以热烈鼓掌,不知道代表里是真的没人懂还是不希望书记尴尬。
那书记想让爸爸当他秘书,爸爸不愿意干;后来在爸爸要求下,选择到公社文教组工作了。文教组有三五个人,都是农村中的书生秀才,虽然爸爸不是领导,但包括文教组长在内的同事都佩服爸爸的水平和工作能力,重要事情都是归爸爸管。他经常下到下面十多个大队小学以及两所中学听课或者给老师讲课,那些语文老师对他很尊敬,有时候到我们家来请教问题,爸爸开始同这些教师谈天,有些找回了自己的感觉。
我们家的小日子开始过得越来越好了,有城市的收入,又不需要买米买面,前后菜地有新鲜蔬菜,后来,家里还栽培果树产水果。爸爸每天骑着飞鸽自行车(相当于现在的宝马)上班。工作压力也不大,政治运动似乎在那里也大都是走过场,没有城市那么风起云涌的。
尽管小日子过得不错,但爸爸是孤寂的。他经常在晚饭后泡上一杯茶,坐在房子旁边的一段枯木头上,望着夕阳抽烟,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一直坐到天黑,一言不发。有时也拿上一本《草叶集选》或者《文心雕龙》翻翻。
他开始给大学同学写信,寻找他们的下落,有时互相写很长的信,从他们的信中,爸爸知道,他在这些同学里面混得不是最惨的。有一天,他兴奋地说, XXX来信了,他还告诉我,此人在大学的时候被人称作哲学家。爸爸兴冲冲地打开信,读着读者,脸色就变了,最后干脆将信扔在桌子上不读了,而且愤愤地说:“语言之粗鄙,思想之流俗,让人难以忍受”。
我看了那信,有一段给爸的回信是这样写的:“我不知道你来信中所说的“这些年有所感”是什么意思,但我认为,这些年来你落后了,不那么革命了,难道你忘了当年你拿起笔抨击国民党,拿起枪打游击的勇气了?我认为,你要放弃个人小我,一直好好改造自己,跟随革命的大船,为我们的革命事业奋斗,就会乘风破浪一帆风顺”。后来我了解到,这位爸爸的同学官运亨通,成了了高级官员,掌管“文艺战线”生杀大权,可谓权倾一时。有一次那名辞职到四川当农民的同学去他单位找他,以为多年不见可以叙叙旧,但这位担任高官的同学担心对方说话不谨慎出麻烦,坚持见面的时候两个秘书在旁边,而且作纪录,说话的时候跟老同学打官腔。后来谈话结束,他推说忙,拿出钱和粮票给秘书,让他陪老同学出去吃饭。 那老同学一气之下饭也没有吃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跟这位成为高官的同学联络。
数年后的一个春天,依然风度翩翩的诗人安晨星偕其年轻美丽的妻子来看我爸爸,爸爸高兴极了。安晨星被关在一个精神病院长达五年,但他在中学教语文的未婚妻一直等着他,他一出来就同他结了婚。我们大家都知道安晨星的罗曼史,至今我还能背诵被大家调侃的他写给未婚妻的诗作:
在山风睡觉秋水倒流的地方
埋葬着我因想你而死的爱情
在人迹罕至冰雪唱戏的地方
栽植着我因恨你而生的爱情
安晨星夫妇在我们家住了一个星期,每天早上夫妇俩到附近水塘边散步,村里老乡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漂亮文雅的一对,纷纷到我们家来看他们,还带来了青菜和自己都轻易舍不得吃的咸鸭蛋。
安晨星夫妇在我们家每天吃咸蛋、鸡肉、新鲜蔬菜,爸爸还买了很多别人在河中捞的鱼虾。 我们在院子的葫芦架下吃饭,丰盛的晚餐,轻松的氛围,荒僻的环境,让刚从政治旋涡里出来的安晨星很羡慕这种陶渊明式的生活,回去后跟爸爸的朋友说我们家在农村生活得像小地主, 甚至有归隐田园到爸爸这里落户的念头。爸爸那些日子经常跟安晨星出去散步,但说话大都不让我们听到,可能怕我们给传出去惹上政治麻烦吧。
后来,在我们家旁边,新盖了北京等地来的知青的住房,叫青年点。大概有五个男青年,五个女青年。这些青年也经常来我们家,冬天爸爸妈妈让他们取暖,喝开水,夏天给他们地里的瓜果吃。那些人中不乏数个喜欢文艺的,其中一个叫叶华的经常写文章,读给我爸爸听,爸爸爷很赏识他的才华。后来,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开始了,爸爸鼓励叶华去申请,并且给疏通了一些关系,后来政审的时候出了问题:大队书记到北京外调,他调查之后说叶华是资本家出身,因此叶华政审不合格,第一年没有上成大学。叶华绝望之极,经常在夏天的傍晚,在玉米地旁的院子中独自拉小提琴或者吹笛子,都是悲伤的曲调,爸爸去劝也无济于事。爸爸愤愤不平地说,我就不相信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能上大学,叶华不能上。第二年,爸爸亲自到北京去外调叶华,最后经过多方查证,爸爸重写了外调材料证明:他们家的成分不能算资本家,只是小业主。叶华终于上了大学。那些年中,爸爸办理了数十个人上大学的手续,也有更多的人试图走爸爸后门,但真正爸爸帮助上大学的,只有叶华一个,因为爸爸认为他是个人才。叶华没有辜负爸爸的期望,后来考上研究生,脱掉了工农兵学员的帽子,成了北京一所大学数学系的正教授(爸爸让他不要学文科),这位早年失怙的叶华一直视我爸爸如父亲,不久前还驱车数百里来看我爸爸。
爸爸同我们全家逐渐适应了农村的生活,情绪也好多了,经常吃完饭坐在外边葫芦架下喝茶吹口哨。
有一天晚上,半月升起,月色迷朦,四周充满蛙鸣和蛐蛐的叫声。在月色下,周围飘来野花神秘的气息,我们全家在自留地里拉犁杖耕玉米地,妈妈扶着犁把,爸爸在中间拉,我和姐姐左右各一边,妹妹在旁边跑着玩。我去晚了,原来他们拉得吃力,我一去,他们轻松很多,妈妈先是夸我有劲,后来开始伤感:我儿子来农村之后脸也黑了,人也有点儿虎背熊腰了,说话也一口当地土话,看来这辈子只能是留在这里当农民了。爸爸马上说,不会,我三个孩子都会有出息。 他还马上炮制了一首诗给我们听:
月儿弯着腰
我也弯着腰
月儿弯腰背向黑暗
我弯腰
拉起沉重的犁杖
去耕耘
那荒漠的土地
……
摘自爸爸《夜耕》
我们一家在这小村里度过了平静的十年。我们也逐渐长大了。一九八零年,爸爸在北京工作过的新闻单位来了一封平反信给爸爸:“XXX同志,1957年你在我单位被错划中右,现予以改正,特此通知”。
寥寥二十多个字,没有一句道歉的话语,改正是改正了,可这二十多年流逝的青春、爱情和才情,找谁去赎回呢?!!!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二)posted on 10/09/2006
有点同感,一样的父亲,生于那个特定的时代,许多基本的人性被长久地压抑了。即使外人看来是成功的,但常常只有自家人心里明白。我想说的是有很多“可敬不可亲”的父母,终生为理想为事业为党国,到后来才发现自己在儿女心中的空缺。
废名是幸福的,你有一位可敬可亲的父亲。
玛雅 wrote:
唉,一样的父亲,我却有非常不同的记忆与表述~~
等我平静下来,我来写父亲,也许要等20年后再写母亲,希望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二)posted on 10/09/2006
是的,我是感到父亲可亲可敬,而且随着自己年龄增大,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不过,当年我也有对父亲的反叛期,下一节我会写到。
谢谢WOA 用心阅读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二)posted on 10/09/2006
玛雅 wrote:
唉,一样的父亲,我却有非常不同的记忆与表述~~
等我平静下来,我来写父亲,也许要等20年后再写母亲,希望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玛雅, 废名和我的父亲可能都有着很相似的经历. 我心里对他们的记忆和理解也与废名很不同, 希望有一天能写下来, 写一写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 他们的苦难, 勤勉, 善良, 狭隘, 甚至萎缩, 以及他们所给我们的影响. 不是那么美好温馨, 更多的是疼痛和遗憾.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09/2006
《Dr. Zhivago》是一部好电影, 主题曲更是让人魂牵梦绕. 印象如此深刻, 曾与一个俄国人聊到对《Dr. Zhivago》的观感, 回答是淡淡的, 那不是俄罗斯, 俄罗斯比那美多了, 至于故事.... 记得看过的一些外国拍的有关中国的电影, 觉的莫名其妙和滑稽. 对《Dr. Zhivago》俄国人也许有同样的感觉, 但《Dr. Zhivago》是这类电影中拍的最好的. 看完《Dr. Zhivago》, 应该有人对革命产生怀疑. - posted on 10/09/2006
<日瓦戈医生》作者的父亲是美术教授、母亲是搞音乐的,他们家时常有作家来访, 包括列夫、托尔斯泰和里尔克以及他当时的女友沙洛美,对作者早期影响较大,后来他主要精力用来写诗。《日瓦戈医生》 是他在诗歌不能发表, 主要翻译莎翁著作的时候写的,作者本人曾经支持苏联革命(他父母革命后选择移民,而他没有),也支持二战期间的反法西斯战斗,他曾经说过,他同官方的某些分歧不完全是政治上的,而是美学上的,他不喜欢革命现实主义,认为那导致写作的不真实,人们一直认为斯大林没有将他送往古拉格群岛是个谜,可能独裁者也爱惜他的才华(有传闻说斯大林曾经亲自打电话给他)。他的《日瓦戈医生》在苏联发表不了,一个意大利记者偷出手稿在西方发表。得了诺贝尔奖之后,他被开除作家联盟,没有了工资,但还不得不写信拒绝该奖。他还受到所有官方作家的不停讨伐和骚扰,最后1960年在抑郁中去世,他的儿子1989年替他领了奖。我的几个俄罗斯朋友对作者倒是赞赏有加,不过也提出电影过于浪漫化和唯美的问题,但没有感到滑稽。
下面是作者帕斯特纳克的一句诗:
And keep on grinding / Everything that happened to me / For almost forty years, / Into a churchyard compost".
下面是有关作品的评论:
"Pasternak loved Russia," said Isaiah Berlin in The Proper Study of Mankind (1998). "He was prepared to forgive his country all its shortcomings, all, save the barbarism of Stalin's reign; but even that, in 1945, he regarded as the darkness before the dawn which he was straining his eyes to detect - the hope expressed in the last chapters of Doctor Zhivago."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四)-耕耘荒漠的土地posted on 10/09/2006
It's a very good read. Look forward to the incoming installments.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四)-耕耘荒漠的土地posted on 10/09/2006
thank you for reading, working on the rest parts - posted on 10/10/2006
小说一样的情节,却是真实的发生。你父亲有着高尚的人格,火热的心灵,又在时代的大环境里受到很大磨难。难得你写来,不觉沉重,不觉消沉,反而令人振奋,想来是你理解并继承了乃父的精神力量。也许就是诗的力量,:)。您父亲的诗歌反映了一个高贵的心灵。如我所说,是写给天读的,超越了他所身处的世俗生活。
文革在中国文坛至今还是隐讳的,因为时代太近。我认识一个作家,他写的文革中发生的事,稿子给我读了,非常戏剧化。很多是很能反映人性的卑劣和无奈。他说,等我不在这里住了,才敢拿去发表,因为涉及的很多真人还活着,这些真事若公开,会掀起风浪。但是,等过了五六十年,可能真相就慢慢显露了。虽然,时间久了,人们也淡忘了,只当做小说来读。历史上战争和颠沛流离的朝代也很多。
但是,我觉得特别的是,革命年代的烈士有一种“大义”的精神,这区别与以往朝代的农民起义和军阀混战。比如那首: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真是英雄。
再聊。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四)-耕耘荒漠的土地posted on 10/10/2006
thanks for Mengran's inspiration, I think just like your name, dream is important for everyone,especially for those who are in desperate situation.
Still working on the next part, will reply more when I get a chance, thanks again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四)-耕耘荒漠的土地posted on 10/10/2006
我很喜欢这篇. 乐观,坚强,幽默. - Re:耕耘荒漠的土地posted on 10/10/2006
只要有爱,亲情,和诗歌,
荒漠的土地也可以变成乐园和家乡......
Feiming wrote:
我们在院子的葫芦架下吃饭,丰盛的晚餐,轻松的氛围,荒僻的环境,让刚从政治旋涡里出来的安晨星很羡慕这种陶渊明式的生活,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四)-耕耘荒漠的土地-posted on 10/10/2006
唉,读废名这回忆录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啊。小孩子眼里其实没有真正的艰难。最后这节有一点儿从儿时的角度,我读的又欣慰又心酸。
令尊是有大胸怀的人。希望早日康复。这篇回忆当是一份生日的厚礼吧。
- posted on 10/10/2006
feiming wrote:宁愿相信这浪漫和唯美是真实的俄罗斯. <日瓦戈医生>还有电视剧, 里面的拉拉美得令人窒息, 在分别的前夜, 小屋外风雪交加, 有狼在嚎叫, 而屋子里油灯下, 男主人公却在写诗-写给拉拉的诗...
<日瓦戈医生》作者的父亲是美术教授、母亲是搞音乐的,他们家时常有作家来访, 包括列夫、托尔斯泰和里尔克以及他当时的女友沙洛美,对作者早期影响较大,后来他主要精力用来写诗。《日瓦戈医生》 是他在诗歌不能发表, 主要翻译莎翁著作的时候写的,作者本人曾经支持苏联革命(他父母革命后选择移民,而他没有),也支持二战期间的反法西斯战斗,他曾经说过,他同官方的某些分歧不完全是政治上的,而是美学上的,他不喜欢革命现实主义,认为那导致写作的不真实,人们一直认为斯大林没有将他送往古拉格群岛是个谜,可能独裁者也爱惜他的才华(有传闻说斯大林曾经亲自打电话给他)。他的《日瓦戈医生》在苏联发表不了,一个意大利记者偷出手稿在西方发表。得了诺贝尔奖之后,他被开除作家联盟,没有了工资,但还不得不写信拒绝该奖。他还受到所有官方作家的不停讨伐和骚扰,最后1960年在抑郁中去世,他的儿子1989年替他领了奖。我的几个俄罗斯朋友对作者倒是赞赏有加,不过也提出电影过于浪漫化和唯美的问题,但没有感到滑稽。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10/2006
谢谢康妮,风子,梦冉,笨笨,Lucy,浮生,阿毛的回应,让我更有信心写最
candid的经历,浮生说得好,小孩的眼里没有真正的苦难,因此那时自己对父亲所经历的可能没有切肤之感,但当我经历了苦难并在绝望中挣扎的时候,才更深地体会了爸爸,下一节主要就是就讲这点。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10/2006
1、“队里给我们家在空地上盖了一座茅草房,但同当地房子不同的是,房子前面是砖砌的。”
---这种房子叫“一面青”。
2、“爸爸每天骑着飞鸽自行车(相当于现在的宝马)”
---那我爸的大金鹿相当于现在的奔驰。:)
3、废名要是在文字中加一些直接引语,就更鲜活了。老是叙述体的,就感觉不脱离写论文的那个套路。我瞎说。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10/2006
青冈好建议,试着加了些。 - posted on 10/10/2006
膜拜自由
我对爸爸一直是非常崇拜的,虽然他深沉,平时沉默寡言,但他没有像别人父亲那样对孩子严厉, 爸爸对我们是温和温馨的,但同时是迷人的,让我崇拜。
爸爸心很细,甚至比妈妈更知道疼爱我们。在乡下冬天的晚上,每天睡觉前,他都走到我们的被窝跟前,将肩膀处的被子掖好, 此外,半夜还起来,看我们是否将被子踹开,帮我们把被盖好。要知道,东北严寒,如果被子半夜漏风,胳臂会风湿的,也有得重感冒的危险。每年春节要到的时候,爸爸就带我们全家进城里,每人在裁缝那里做一套新衣服。在我的印象中,除了一次我到别人家偷桃子爸爸打过我一次外,爸爸从来也没有再对我动过手,或者骂过我,连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例外,他对我们的教育完全是自由放任式的,记忆中他从来就没有检查过我们的作业,只给我们爱和鼓励,还有成绩好了之后兑现的香喷喷的红烧肉。我们很小就阅读了他的大批藏书,他从来也不干涉。记得小学的时候我就同他讨论过郁达夫,他告诉我他喜欢郁达夫甚于鲁迅。他还给我们买大量的课外书让我们阅读,我们兄妹三个人学习不错,别人老是向他问经验,他只是笑笑说:"主要是培养他们学习的乐趣,同时要培养他们的毅力"。
农村那时候没有英语课,爸爸就利用他在文教组的权力,将一名曾在上海的化工厂担任工程师的右派请来教英语,这位老师英语水平高,但我们学生底子差,学得不好。老师后来很失望,让我们全班同学投票,是否继续学英语,大家投了票,多数人不想再学了,这位老师就潇洒地辞职了,继续干他原来的工作――在生产队当车豁(赶马车),直到平反回了上海。没有了英语老师,爸爸就买了个好半导体,让我们学英语广播讲座,姐姐、我和妹妹都听,这也是我和姐姐虽然在农村念到初中,但英语一直没有耽误的原因,而我妹妹后来还考上了北大英文系,这不能不同爸爸当初有远见有关。
我在小学念书的时候因为是外来户,总是遭欺负,经常被打。 那时候学校同时成立武术队和航模小组,妈妈让我上武术队,但爸爸问清老师是谁的时候,反对我上武术队,说那个老师-一个邻村的知青,老是打架惹祸,而且所谓的功夫完全是花拳绣腿,但妈妈说,孩子老挨欺负,学学就当成锻炼身体了,于是爸爸勉强同意了。这样,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两年多的时间内,每天我凌晨五点起床,跑步到学校,练两个小时武术,然后跑回家吃饭再回去上学。那武术老师非常严格,每天让我们“蹲架子”,就是保持弓步和马步等姿势,一个姿势至少要保持十多分钟,如果蹲不住老师就踢屁股,很多人吃不了那苦,中途不练了,七十多人的武术班,最后只剩下十多个人。我也想打退堂鼓,但爸爸说:“不能有始无终,要练下去,除非武术队解散”。于是我练了下去,学会了一、二路长拳,甲级棍,而且我是武术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够连续进行空中侧手翻的。那时班上只剩下七个人,都是武术老师的得意门生,大家开始吃喝不分称兄道弟,大孩子还开始参与打群架。我这时候也有了狂妄的自信,一次一个以前欺负我的孩子领着一群孩子又来挑衅,我将他首先摔倒,其他孩子一哄而散了,我更是得意忘形了,后来同武术队另外一个绰号“镇岭” 的大孩子结成死党,那个镇岭是山区修水库移民来的,也是外来户,同我一样也遭到其他孩子的孤立和欺负。镇岭他们家还总是被邻居修理。他爸爸是个木匠,他们家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一次他妈妈帮人劝架,反而被人打骂,郁闷之气难咽,病倒了。后来欺负他们的那家人又找茬上门来,他爸爸大喊一声:“儿子们冲啊”,五个分别拿着奔、斧、凿等木匠家什的儿子们冲了出去,对方见了赶紧四处逃跑。镇岭同我成为死党之后,附近的孩子都不敢惹我们了。后来有一次我们到临近镇去买玻璃球(弹子),路上遇到那里的孩子想抢劫我们的帽子,镇岭竟然拿出一个带红缨子的匕首向一个孩子脑袋刺去,险些酿成大祸。爸爸知道后,也没有马上严厉责罚我们,而是说请镇岭到我们家吃饭。镇岭来了,他家人口多,吃不到好东西,非常喜欢爸爸给烧的好吃的。吃完饭爸爸对我们说,到外边,我给你们打套南拳看看,我们都很诧异,包括妈妈都不知道爸爸会拳术,于是都到葫芦架下看爸爸打拳。
爸爸那套南拳打得是虎虎生风,可谓站如松,行如电,而且特别有力量,比我们武术老师强多了。打完拳后他对我们说,他十多岁学拳术是童子功,但从来没有对人显示过也没有用来打架,而且这拳打架也没有太大用,让我们千万不要信所谓万夫不当之勇的说法,那是小说,不是真的。他还对我们讲,真正练武的人不是喜欢好勇斗狠的,也不会胡乱显示的,要知雄守雌,扶助弱小,打架是没出息的小混混才干的事情。当时我和镇岭都让爸爸教南拳,可他就是不肯教我们。但我们对武术老师的崇拜没有了,后来渐渐也就不去了。
我小时候对父亲有些崇拜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胆子很大, 而且遇到事情总能有办法。一次,附近地区大地震。那是快过春节的冬天的晚上,我们刚睡着,爸爸还抽着烟。突然地动山摇,房屋顶咔咔作响,妈妈开始吓得尖叫。爸爸大喊一声“地震了,快跑”,说着先向外冲。那门是插着的,爸爸一脚将门踹开,然后又将外屋的门踹开,黑暗中我看到爸爸手中的烟头在闪亮。妈妈抱着妹妹冲到外屋就瘫软下来,我也在后面迟疑,爸爸扶着门框大喊,快!妈妈起来抱着妹妹冲了出去,我也跟着冲了出去,爸爸此时非常镇定,没有一丝惊慌。当时周围老乡不知道晚上睡觉怎么办,只能将猪赶出来,住进猪圈里,爸爸却马上用稻草和高梁玉米杆搭了一个窝棚,我们全家人睡在那里,非常暖和,爸爸说,这条件比当年他打游击的时候强多了。第二天醒来,四周全是白雪覆盖,安静极了,感觉有爸爸在,一切都不需要害怕和担心。
爸爸自理能力非常强,家里衣服一般是他洗,因为他认为妈妈没有劲儿,搓不动。爸爸的衬衫永远是干净的,而且领子永远是笔挺的。那时没有电烙铁熨衣服,他就将开水倒入铝饭盒中,用饭盒熨衣服领子。爸爸也培养我们的自理和吃苦能力,我们十多岁就开始自己练习洗衣服烧饭,很小我们就开始扫雪和参与种菜地――这成了我的终生嗜好。这也许是我本人后来四处漂泊,虽然不总是顺利,精神上也经过不少挫折,但在生活上一直没有觉得很不适应的原因,出国后的前六年我竟然没有病过一次,连重感冒都没有过,这与在农村时打下的身体基础以及爸爸培养的能照顾自己的能力有关。
后来,当我考上省重点高中的时候,我们家已经到了附近一个中等城市。爸爸本来应该回北京或者哈尔滨的,但因为我们的户口不好进,就放弃了。另外那时候知青扎根口号很响,爸爸担心如果我们将来到大城市后插队到偏远地区扎根就没了前途,在小城市即使插队也到近的地方,容易回来。所以爸爸为了我们,就没有考虑自己那么多。
他借调到那个城市的一家电视台, 后来担任该台的业务总编辑,那些恃才傲物的年轻记者们都很服他,称他为老师, 老总,还有一个女记者干脆亲切地称他为老头。爸爸威信甚高,也将这些年轻人当成自己孩子一样来花心血培养。有一次发大洪水,他派出一个最得力的高大男记者去现场拍片子,但记者乘的船翻了,那记者被洪水冲走,爸爸在编辑部知道消息后泪流满面,一方面敦促上级派人营救,一方面亲自制作了新闻,介绍记者遇险的情况并播出,后来很多水性好的人到那条河去找,竟然把记者救了回来。
然而,爸爸虽然有本事成为这些青年人的朋友,但同领导的关系处得不太好,主要是因为他只顾业务,同领导不应酬,过年过节也不去拜访局长书记之类。后来分房子,本来按照职务和资历,我们应该分到新房,但因为没有领导的关系,他也没有参加分房子的会议,他只得到一间旧房子,连单身的后勤科长都分到新的三居室,我们一家五口如何在那一间房子生活呢?妈妈很不满意,开始天天唠叨。这时候正好期末考试,我成绩很好,考了全市第一名,召开类似庆功会的家长会,我通知爸爸去,准备让爸爸得意一番;另外我的语文老师、班主任也曾经是右派,我希望爸爸能同他认识。但爸爸那天他因为感冒没有去,我也不知道,开会的时候没有看到爸爸,我失望极了。
那时候我有些自我膨胀。看到爸爸的老同事老同学出名的出名:成为著名作家或者诗人,或者写的电影在全国放映;得到权力的得到权力:有的人成为局级乃至副部级的干部,而我爸爸在这个小电视台连个房子都分不到, 我感到爸爸没本事,不为自己争取,对爸爸的崇拜降低了,心里有些瞧不起爸爸。于是我回到家第一次跟爸爸吵了起来,先是说他不应该不去家长会,然后说,你这辈子一步步老是走下坡路,就跟你该争的不争、该动脑筋的地方不动脑筋有关。爸爸用陌生的眼光震惊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 说。第二天,他继续休病假,也为自己没去家长会向我道歉,同时平静地对我说,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会明白, 以后我会告诉你。第三天,爸爸不吃不喝,枯坐一天,掉了一颗牙。我感到非常懊悔,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去伤害爸爸那颗敏感的心。
后来那些年轻记者编辑看不过去,集体写信向上级反映分房的不公平以及局长的其他问题,最后那局长被赶下台,新局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爸爸分一套新房子。妈妈让爸爸去新局长家表示感谢, 但爸爸执意不去。数年后,局长得了脑血栓,病退在家,处于半瘫状态,爸爸却经常去看他。爸爸就是这样,没有心计和算计,他交朋友,一是要有才,二是要正直,一旦他看重某个人, 就会用心去交朋友,甚至有些江湖气,为朋友从不考虑自己的利害得失;对上级领导,如果他认为不对的事情,多高级别的人他都敢顶。他在电视台期间,没有为自己的事情去争取,但几次因为年轻记者们的中级职称被卡没有解决,爸爸就同局领导甚至更高的领导吵架,所以他下属的年轻人对他很爱戴。一次他发了心脏病,我远在北京念书,是那些年轻记者们将他背到医院急救,后来又托关系弄到高干病房, 弄最好的药给抢救过来,而且没留后遗症。事后一个记者对我说,他对自己的父亲是否能这么尽心都不敢肯定。
虽然高中阶段我有过短暂的反叛爸爸念头,但后来爸爸仍然一直是我的精神上的导师(MENTOR) ,一 直到现在。在很多重大问题上我都征求他的意见,包括在北大英文系毕业后来在美国的银行当经理的妹妹以及在哈尔滨学建筑、后来成了大型国有企业厂长的姐姐也不例外。爸爸非常睿智,他能以你接受的方式启发你,避免你犯因为预见不到犯的错误,他分析问题的时候,总是能跳过细节和当下,看到实质和长远, 但他从来不将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在我们家从来没有家长制,完全民主式的,一般说话最算数的我喜欢咬尖的妹妹,其次是妈妈,但在大的原则问题上,我们总是愿意听爸爸的。
但此时爸爸在我心中和眼中仍是个谜,我不理解他所经历的运动,我也不知道他的心路历程,甚至不知道他心中为什么悲伤,为什么愉快,我甚至无法跟他进行深入的严肃的、成人对成人的谈话,一直觉得是因为他个性倔因此一辈子倒运。
后来真正开始理解爸爸是一九八九年。当激情燃烧被恐怖绝望代替之后,我和一个要好的朋友回到我家。我礼貌地带着同学去看老家的女朋友的时候,她的母亲瞪着富于革命警惕性的眼睛,审问我们在北京干了什么没有,我们如实交待:不是领袖,不是暴徒,然后仓惶回到家中。妈妈也害怕,只有爸爸,他第一次完全像接待老朋友那样接待我们,烧了很多菜,还第一次让我们在他面前喝酒。爸爸不问我们什么,也不同我们谈什么,但他一枝枝抽烟,我知道他内心为我们的痛苦而痛苦。后来睡觉前,他同我们谈话,叮嘱我们如何自我保护,也谈了他的一些看法。我那同学说,我见过这么多长辈,有的还是高干高知,但你爸爸是最睿智和最正直的。
毕业下去“锻炼”了,我到了一个海滨小城市,那是个闭塞而悲哀的地方。住在海边的一个招待所内,经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到海滨徘徊。 后来交了一个摄影家朋友,也是性情中人,经常一起喝酒聊天,海边漫步。但他后来因为爱情的困惑和人生的绝望,自杀身亡。而在此不久之前,我的两个朋友在北京喋血身亡 ……
我不知道如何排解我的痛苦,开始选择在半夜涨潮的时候下海游泳,那时周围总是黑黑的,没有一个人,我向大海的深处不停地冲过去冲过去,心中冥冥中有一种愿望:冲过防鲨网,我可能就没有力气游回来, 我同我的痛苦一起会被洗掉,一切都会结束。 可那浪总是那么汹涌,我总是无法游到防鲨网那里,有几次冲到离那里触手可及了,还是被大浪打回来。我就是这样被冲来冲去,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我感到我在重复爸爸的命运,重新体味爸爸的悲哀;可我感到不能够,我不能,我没有他那样的耐心…..
我开始颓废,以酒精和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叔本华的哲学书以及《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查特莱夫人情人》来麻醉自己。后来认识一个当地女孩子,很清纯,说要跟我学英语, 她后来同我成了介于朋友和女朋友之间的尴尬关系。一天傍晚,她来我的住处包饺子,我半瓶葡萄酒下肚,开始吐出心中块垒,她露出前女朋友母亲那种警惕的目光,然后说很害怕。 我粗暴地说, 你走吧,走,我不想再跟你说话,她哭了:“我知道我怎么努力都不能进到你心里,你不是正常人”。她走了,我独自将剩下的半瓶劣质当地葡萄酒干光,心中开始灼热难忍。然后出门去,但走到招待所门口,竟然发现那门从外边用铁链子给缠上了,外边的人可以轻易地拿下,但里面的人因为隔着玻璃够不着,拿不下也出不去。我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荒谬地放铁链(现在想起也许是那女孩子怕我再独自去海边放的),但我当时没有想很多,只是一把无名火从已经灼热愤懑的胸中升起,我大声喊着“怎么到处是监狱!到处是监狱!”,我一拳向那门玻璃打去,哗啦一声,整块玻璃碎了,我不顾满手是血和碎玻璃,解开铁链,大踏步出门去, 飘飘然感觉自己像离开山神庙的林教头。
来到风声呼啸的海边。 坐在岸崖边上,.这时夜已深沉,上面黑云在聚集,下面翻卷着黑色的浪,我感到这一切都是阴郁的。 我开始瘫坐地上,大哭起来。我感到彻底的绝望和孤独,我冒出了可怕的念头:就此结束了吧, 跳下去,一切烦恼都会没有的。 当我回头想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看那黑森森的树林后面,露出了暗暗的橙色的灯光。那一定是个家吧,那里一定有饭菜的香味,有音乐的声音,有温馨和笑语。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爸爸和妈妈,想起了同家人在一起的温暖和令人怀恋,我突然心猛地颤抖:我发誓再不伤爸爸的心,我这么结束了,爸爸后半辈子还会有欢乐吗?爸爸的梦想几乎全部破碎了,寄托在我身上的梦想也会这么轻易地破了吗?不能,我不能够…..于是,我从岸崖边慢慢挪回去,我脑子里响着我一面之交的朋友、刚自杀不久的海子的诗句:从此以后,当个正常人。我在那恐怖的岸崖上 发誓:戒酒、戒诗、戒梦想、戒这海边的黑夜,至少在五年内,戒绝爱情,我从此要以生命去追寻自由和阳光,远离这黑夜,远离这黑暗…..我要找到我的故乡,我已经死去过一次了,我发誓,我要找到它,对它的追求,胜过一切,我要找到它….没有闪电,.没有雷声,雨就开始从四面八方淋下来淋下来,将我的头发和衣服全部淋透,将我混乱的呓语掩盖,这时,远方的港口响起了隐约而低沉的汽笛声……
第二天,在出去包扎手的伤口的时候,我拿到爸爸的来信。他说,尽管你来信说你一切都好,但从你那潦草的字迹和意外的错别字和文气不通的行文来看,你的心情并不好。几十年是历史的一瞬间,可对于个人,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你还年轻,爸爸知道你内心的痛苦,你要坚强,想想爸爸经历的事情还少吗,不也这么挺过来了吗!你要想到未来,人生除了你所要寻找的之外,还有很多生活的乐趣,而且现在找不到,将来会找到….. 当你无法改变社会的时候,你应该设法改变自己,你喜欢的海明威不是说过吗,人可以失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垮….看到爸爸遒劲的毛笔字,我感到同爸爸的心此事是如此贴近, 我感到我在经历着爸爸经历过的痛苦而他作为同病相怜的人在给予我力量, 我瞬间觉得自己成熟了,理解了爸爸,我不免潸然泪下…..
现在我找到那天的日记。因为当时担心被招待所服务员偷看,所以上面半文半白地这样写着:“昨夜xxx来,一起晚餐,话不投机,她先行回去。我以残羹下酒,酩酊大醉,破门而出,蹒跚至海边,孤独痛苦之极,时大雨倾盆,吁天呼地不应,几蹈海而死。念人生之虚无痛苦无从逃避,营营苟苟似人间正道而我非不能而不为也,然高贵灵魂者如家父般饱受磨难,最终亦绚烂归于平淡,念兹颇茫然。今接家父毛笔家书一封,知人生面对磨难当饮冰蓄锐自强不息之理,豁然开朗,慰甚, 慰甚,亦知吾近年内奋斗之目标矣”。
多年后读了些心理学著作我才悟到:那个时候我可能得了劫难后忧郁症(post- traumatic depression)。 当朋友在天涯海角四散飘零音讯杳然的时候,当同学个个都是惊弓之鸟自顾不暇的时候,当所谓的导师和长辈们如此虚伪和嗫嚅的时候,当红颜知己以及她们的家人都变得无知、恐惧和疏离的时候,爸爸无形中成了我的唯一的心理医生和守望者,给了我没有彻底沉沦的勇气和生存下去的理由以及一个倾诉的管道,而爸爸所做的这一切,不完全是出于同情和对孩子的爱,还有来自内心深处的理性与良知以及对于中国社会的弥久不衰的洞察力。我感到虽然在爸爸面前,我从来没有做到完全无拘无束,而且一直承载着爸爸对我无言的厚重的期望,但爸爸和我是朋友,是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后来看1989年出品的意大利电影《伊甸园影院》(Cinema Paradiso ),感到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爸爸如同那位老放映员,他不但给我关切,更重要的,当我绝望和迷失的时候,他将我拉回那超脱的充满美感的地方。
带着买了机票后仅剩下的十五美元,我来到美国,经过五年每天睡觉不超过五个小时、全职打工并全职念书的生涯,终于拿下学位,过起所谓中产阶级的生活。这时爸爸也离休了,他和妈妈来我这里住了半年。 我们经常彻夜长谈,也找一些国内禁书给他看。当时高行健作品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国内很多人不服气,爸爸看了高的大部分作品之后说,虽然,<灵山>后半部有些粗糙,高的文字也不是最好的,但从高的小说戏剧整体上看,中国作家没有别人能够对自由主义理解得那么透彻。他向我讲起了他大学的老师废名杨振声冯至等人,讲起三四十年代的文学,感觉这五十年来,文学几乎乏善可陈,包括伤痕文学都经不起时间的推敲。
随着对那个爸爸经历的时代的了解,我感到我更能理解也更尊敬爸爸了。虽然爸爸很早参加所谓革命的队伍,并且被时代潮流推得四处漂泊。但在他内心深处,他不是个革命者。他是个带着浪漫色彩的彻底的自由主义者,是那个时代所剩下不多的清醒且有胆量的理想主义者。
爸爸在美国也到了很多地方旅游,去了一些名人故居,除了到跟惠特曼有关的地方之外,要带他到不远的华盛顿故居他没有兴趣。想到以前在北京问他是不是去毛纪念堂的时候,他倔劲上来,说:“活的我都看过,还看死的干什么!”。所以我以为他对所有政治领袖和偶像都反感,但令我意外的是。 他提出到托马斯、杰佛逊的故居看看,并表示美国的政治人物中,他最佩服他。于是我驱车五个多小时到那里,我都累了,但年过七旬的爸爸仍然兴致勃勃。我边看说明边给他讲解有关托氏对报业和新闻自由的论述,当讲到新闻业和政府关系的论述时,爸爸激动地说,怎么这么多年我想的同美国人一样呢。他尤其佩服杰佛逊的墓志铭:宗教自由条款的起草者、独立宣言的执笔人以及佛吉尼亚大学的创始人,只字没有提美国总统国务卿驻法大使这些官衔,他说,这才是真正的伟人。
后来爸爸回去时候途经香港,他电话告诉了我他隐藏了一辈子的秘密:在北京他被政治上打入另册之后,他也同我一样绝望,曾经试图偷渡香港,但因为边境控制得很严,原来往返广州和香港之间的赌船不开而作罢。那年,当年过七旬的爸爸终于在四十年后如愿来到了他当年梦想的香港维多丽亚公园的时候,非常激动,已经称封笔的爸爸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维多丽亚公园
我多少次梦见你
我憧憬着
冒死投奔你
然后
自由地呼喊
自由地歌唱
自由地呼吸
最后在你的怀抱中
自由地死去
……
- posted on 10/10/2006
哈,我在Dallas才看了霍元甲,小时候总是和人打架,非要争第一。看得他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心想我幸亏不是他爹妈,真担不起这个心:))
废 名 wrote:我这时候也有了狂妄的自信,一次一个以前欺负我的孩子领着一群孩子又来挑衅,我将他首先摔倒,其他孩子一哄而散了,我更是得意忘形了,后来同武术队另外一个绰号“镇岭” 的大孩子结成死党,那个镇岭是山区修水库移民来的,也是外来户,同我一样也遭到其他孩子的孤立和欺负。镇岭他们家还总是被邻居修理。他爸爸是个木匠,他们家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一次他妈妈帮人劝架,反而被人打骂,郁闷之气难咽,病倒了。后来欺负他们的那家人又找茬上门来,他爸爸大喊一声:“儿子们冲啊”,五个分别拿着奔、斧、凿等木匠家什的儿子们冲了出去,对方见了赶紧四处逃跑。镇岭同我成为死党之后,附近的孩子都不敢惹我们了。后来有一次我们到临近镇去买玻璃球(弹子),路上遇到那里的孩子想抢劫我们的帽子,镇岭竟然拿出一个带红缨子的匕首向一个孩子脑袋刺去,险些酿成大祸。爸爸知道后,也没有马上严厉责罚我们,而是说请镇岭到我们家吃饭。镇岭来了,他家人口多,吃不到好东西,非常喜欢爸爸给烧的好吃的。吃完饭爸爸对我们说,到外边,我给你们打套南拳看看,我们都很诧异,包括妈妈都不知道爸爸会拳术,于是都到葫芦架下看爸爸打拳。
膜拜自由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10/2006
“儿子们,冲啊。”
---这句好,太形象了。
怎么感觉好像写完了似的? - posted on 10/10/2006
他提出到托马斯、杰佛逊的故居看看,并表示美国的政治人物中,他最佩服他。
我也最敬杰佛逊的,他是美国政界少有的Gentleman。
有人说他一边起草独立宣言,一边畜奴有点矛盾的。我觉得这是个理
想与现实的问题,康梁也一样。那么,据说他与黑人女奴的事情,这
个更迷人喽,看他真没有黑白偏见呢。
喜欢他那句触及本质的话:
The greatest sevice in a culture
is to add a plant to its agriculture...
咖啡里第三次引用,据说还有不同的版本。
比诗歌还要"诗"!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一)posted on 10/10/2006
感觉太长,因此把最后一节的一部分给拿过来。
还有最后一小部分结尾,很短。
》》》怎么感觉好像写完了似的? - posted on 10/10/2006
六四时期,父母对在校子女的态度,最能体现父辈的胸怀。我的照片,录音带,传单等等都被父亲烧掉,当然我理解是出于对子女的担心,但是在对国事家事最彷徨的时候,我从未企望得到他们的理解。所以一直执拗地做自己的选择,跌跌撞撞颠簸过来,走了太多弯路。
你自己的经历也是我们这一辈的缩影,留个底子,将来让你的子女好好写吧。
废 名 wrote:
膜拜自由
后来真正开始理解爸爸是一九八九年。当激情燃烧被恐怖绝望代替之后,我和一个要好的朋友回到我家。我礼貌地带着同学去看老家的女朋友的时候,她的母亲瞪着富于革命警惕性的眼睛,审问我们在北京干了什么没有,我们如实交待:不是领袖,不是暴徒,然后仓惶回到家中。妈妈也害怕,只有爸爸,他第一次完全像接待老朋友那样接待我们,烧了很多菜,还第一次让我们在他面前喝酒。爸爸不问我们什么,也不同我们谈什么,但他一枝枝抽烟,我知道他内心为我们的痛苦而痛苦。后来睡觉前,他同我们谈话,叮嘱我们如何自我保护,也谈了他的一些看法。我那同学说,我见过这么多长辈,有的还是高干高知,但你爸爸是最睿智和最正直的。
- posted on 10/10/2006
是的。文革的核心部分在中国文坛至今还是禁忌。中国人对于文革的认识比日本人对于二战的认识还要浅薄。就像日本人急于忘记二战一样,中国的某些当权者也急于忘记文革,把那一段丑恶历史从人们的记忆中永远抹去。等过了五六十年,也许人们真的不再会谈论文革了,甚至连抗日战争、辛亥革命的真相也被人永远忘记了。
俄国的日瓦格医生被全世界记住了,中国的日瓦格医生被中国人自己给遗忘了。难道中国的历史就这么一文不值?
梦冉 wrote:
文革在中国文坛至今还是隐讳的,因为时代太近。我认识一个作家,他写的文革中发生的事,稿子给我读了,非常戏剧化。很多是很能反映人性的卑劣和无奈。他说,等我不在这里住了,才敢拿去发表,因为涉及的很多真人还活着,这些真事若公开,会掀起风浪。但是,等过了五六十年,可能真相就慢慢显露了。虽然,时间久了,人们也淡忘了,只当做小说来读。历史上战争和颠沛流离的朝代也很多。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四)-耕耘荒漠的土地posted on 10/10/2006
我的一位女友告诉我她崇拜的人是她的父亲。废名是我听到的第二个这样说的人。
让我禁不住在想人的成长环境和“我之所以是我”的关系。 - posted on 10/10/2006
Thank you for sharing your story. Hats off to your dad, ... and you.
It is indeed an epitome of a whole generation, for many of us.
The hardship, beginning with the saddening memory of the past, took a strong and steady turn and landed gracefully in your life, in your mind, with tears, ... and with wealth.
There is something in the story that is not only deeply moving, but also with tons of positive gravity. It is what they call 'dignity' that holds one up to endure. It is what they call 'love' that one lives by to grow and to mature.
In the heat of Donne here, let me borrow some verses from him here:
"So let us melt, and make no noise,
No tear-floods, nor sigh-tempests move."
...
"We can die by it, if not live by love,
and if unfit for tombs and hearse
our legend be, it will be fit for verse;
and if no piece of chronicle we prove,
We'll build in sonnets pretty rooms;
As well a well-wrought urn becomes
The greatest ashes, as half-acre tombs,
And by these hymns, all shall approve
Us canonized for love;"
Please share with us, the poem your father will write after receiving your birthday gift for him.
feiming wrote:
To be honest with you, it is heart wrenching to write this story, sometimes my eyes are filled with tears while writing or even thinking about it.why our fathers haven't written too much about their ordeal? because it is too painful for them to do so, and they are also afraid of the potential trouble if they write.
I haven't shown this piece to my father yet, but next month,i will show it to him as a birthday gift.
我一直想为什么他们那辈人,特别是文人,写自己那辈子,那时代的那么少?这个故事读着心都疼。不知您写着疼不疼?不知令尊读了感觉如何。
不是没有道理的。 - posted on 10/10/2006
Hi RZP,
I am so deeply touched by your comments, and I also appreciate you quoted John Donne, who is one of my most favorite poets.
It is hard to find the exact meaning of the generation of our father's and ourselves, I found it is also equally hard for me to describe the complexity of the past and the aftermyth, but one thing for sure,and i completely agree you at this point: people could still find beauty, hope and human diginity and make sense out of all the painful memories.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四)-耕耘荒漠的土地posted on 10/10/2006
and I will....
Please share with us, the poem your father will write after receiving your birthday gift for him. - posted on 10/10/2006
feiming wrote:
我一直想为什么他们那辈人,特别是文人,写自己那辈子,那时代的那么少?
我想,答案是明显的:经历了近三十年无数场政治运动的迫害和整肃,在中国那辈子人里凡是有思想、有头脑、有见解同时又有胆量的人基本上被铲除、消灭、斩尽杀绝了。剩下的多半是老弱病残,有气无力或有力无气了。偶有几个譬如毛泽东前秘书李锐等敢于出来说话,却被限制了自由。这对于那些被迫害了半辈子,还想说话的老人们等于是杀鸡给猴看。
废名的令尊大人要是写一本书讲他的那个年代,那要把多少人牵扯进去?即使那帮当年的棍子、侩子手已经死了,他们的儿孙们看到他们的父辈、祖父辈被说得那样卑鄙和残酷,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二次大战结束后,在德国本土和纳粹占领国波兰也是没有多少犹太人出来讨公道。这并非因为盟军和苏军不让他们说话,而是因为经过那场浩劫,在德国和波兰的犹太人几乎被杀光了。种族灭绝的目标惊人地实现了。
伟大领袖曾经夸海口他要比秦史皇焚书坑儒厉害几百倍、几千倍。他老人家说到了也做到了。 - posted on 10/10/2006
我想: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理想主义吧。我从俄罗斯文学里见过,从茨维格的那里见过。。。那是在苦难中依然相信诗歌和爱情,在青春凋谢后仍有蓬勃的生命力,在没有激情的年代仍有激情燃烧。
feiming wrote:
Hi RZP,
I am so deeply touched by your comments, and I also appreciate you quoted John Donne, who is one of my most favorite poets.
It is hard to find the exact meaning of the generation of our father's and ourselves, I found it is also equally hard for me to describe the complexity of the past and the aftermyth, but one thing for sure,and i completely agree you at this point: people could still find beauty, hope and human diginity and make sense out of all the painful memories.
- posted on 10/10/2006
我想,答案是明显的:经历了近三十年无数场政治运动的迫害和整肃,在中国那辈子人里凡是有思想、有头脑、有见解同时又有胆量的人基本上被铲除、消灭、斩尽杀绝了。剩下的多半是老弱病残,有气无力或有力无气了。偶有几个譬如毛泽东前秘书李锐等敢于出来说话,却被限制了自由。这对于那些被迫害了半辈子,还想说话的老人们等于是杀鸡给猴看。
相互的责难, 攻击, 杀戮还少吗?
那是一个时代,
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时代,
千千万万的仁人志士在理想魔鬼的引导下被扭曲,
最后走向深渊.
未曾经历他所承受的苦难,
就无法理解他呼吸中所带的血腥.
他是我们的国家,
民族,
文化,
我们的上一辈.
- posted on 10/10/2006
我非常理解你,如果我们不亲临其境,是根本无法了解他们当时的处境的。我们现在可以评论,指责,但是,从历史的角度上,我们只有叹息和悲哀。为我们的祖父辈,父辈流泪,为我们庆贺。
上一辈 wrote:
我想,答案是明显的:经历了近三十年无数场政治运动的迫害和整肃,在中国那辈子人里凡是有思想、有头脑、有见解同时又有胆量的人基本上被铲除、消灭、斩尽杀绝了。剩下的多半是老弱病残,有气无力或有力无气了。偶有几个譬如毛泽东前秘书李锐等敢于出来说话,却被限制了自由。这对于那些被迫害了半辈子,还想说话的老人们等于是杀鸡给猴看。相互的责难, 攻击, 杀戮还少吗?
那是一个时代,
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时代,
千千万万的仁人志士在理想魔鬼的引导下被扭曲,
最后走向深渊.
未曾经历他所承受的苦难,
就无法理解他呼吸中所带的血腥.
他是我们的国家,
民族,
文化,
我们的上一辈.
- posted on 10/11/2006
其实,那些最迷人的共产党员都不是革命者,而是自由主义+理想主义:最突出的代表是瞿秋白,左联五烈士。。。
我最失望的是丁玲,看了她晚年的作品,觉得悲哀之极,那个美丽,前卫的才女,如何变成这般了哪?不由得感到共产党的洗脑真历害啊。
Feiming wrote:
当时高行健作品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国内很多人不服气,爸爸看了高的大部分
作品之后说,虽然,<灵山>后半部有些粗糙,高的文字也不是最好的,但从高的
小说戏剧整体上看,中国作家没有别人能够对自由主义理解得那么透彻。他向我讲起了他大学的老师废名杨振声冯至等人,讲起三四十年代的文学,感觉这五十年来,文学几乎乏善可陈,包括伤痕文学都经不起时间的推敲。
随着对那个爸爸经历的时代的了解,我感到我更能理解也更尊敬爸爸了。虽然爸爸很早参加所谓革命的队伍,并且被时代潮流推得四处漂泊。但在他内心深处,他不是个革命者。他是个带着浪漫色彩的彻底的自由主义者,是那个时代所剩下不多的清醒且有胆量的理想主义者。 - posted on 10/11/2006
这也就是为什么幸存的老人们不愿意或不敢提及那段痛苦的往事。直到今天,一个封建皇帝的发迹史仍被歌颂为“惊天地泣鬼神”的千秋伟业。那个时代的一切罪恶都在所谓的国家利益、民族大业、文化遗产的冠冕堂皇中被加以掩盖和包装。一有人要清算那个时代的罪恶就有人说又是在揭伤疤、“责难, 攻击, 杀戮”。 中国人如果不能像德国人反省自己二战罪恶那样彻底地反省“解放后”三十年的一切罪恶,那将永远不能真正地站起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民族巨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貌似强大的草包。
上一辈 wrote:
相互的责难, 攻击, 杀戮还少吗?
那是一个时代,
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时代,
千千万万的仁人志士在理想魔鬼的引导下被扭曲,
最后走向深渊.
未曾经历他所承受的苦难,
就无法理解他呼吸中所带的血腥.
他是我们的国家,
民族,
文化,
我们的上一辈.
- posted on 10/11/2006
可是中国人和德国人是不一样的啊。德国人去杀犹太人。他们应给反省。中国人却是被杀戮的。要反省的不是中国人民,我们要做的是建立一种制度,使历史不会重演。
KC wrote:
这也就是为什么幸存的老人们不愿意或不敢提及那段痛苦的往事。直到今天,一个封建皇帝的发迹史仍被歌颂为“惊天地泣鬼神”的千秋伟业。那个时代的一切罪恶都在所谓的国家利益、民族大业、文化遗产的冠冕堂皇中被加以掩盖和包装。一有人要清算那个时代的罪恶就有人说又是在揭伤疤、“责难, 攻击, 杀戮”。 中国人如果不能像德国人反省自己二战罪恶那样彻底地反省“解放后”三十年的一切罪恶,那将永远不能真正地站起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民族巨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貌似强大的草包。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四)-耕耘荒漠的土地posted on 10/11/2006
中国人在和平时期自己残杀自己人,而且杀死的人远超过德国人所杀的犹太人,难道不更需要反省吗?
没有深刻的反省,又怎样建立一个防止历史重演的制度?
July wrote:
可是中国人和德国人是不一样的啊。德国人去杀犹太人。他们应给反省。中国人却是被杀戮的。要反省的不是中国人民,我们要做的是建立一种制度,使历史不会重演。 - posted on 10/11/2006
直到今天,一个封建皇帝的发迹史仍被歌颂为“惊天地泣鬼神”的千秋伟业。
是谁造就了这各帝皇, 是另一个腐败的帝皇, 是谁造就了那个腐败的帝皇, 是腐败的社会与环境.
“惊天地泣鬼神”是全民族抗击强权, 救亡图存, 是千秋伟业. 然而不幸的这也成就封建皇帝的发迹史. 这就是我们的文化传统.
选择了那个主义是病急乱投医, 病急过了就怪那乱投的医, 有必要吗? 应是避免重蹈覆辙, 又一个乱投医. 中国要的是反省, 吸取教训, 但不是清算. 清算只会添乱, 中国近代的乱都是清算清出来的, 从蒋的清党到文革的清理阶级队伍, 还清不够吗? 醒醒吧!!!
- posted on 10/11/2006
犹太人直到今天还在追杀纳粹余孽,德国政府和美国政府为之大开绿灯,查到一个就抓一个,审一个,判一个,即使九十高龄老人也不放过。这就是彻底的清算。历史的裁判并不因为那是历史的过错,国家的罪过而迁就任何一个涉案人。这种彻底的清算,带来了德国人的彻底反省。
如果中国人对日军罪恶也和犹太人这样彻底清算,那今天日本人不彻底反省,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病急乱投医, 病急过了当然要怪那乱投的医。这是常理。
中国近代的乱不是清算清出来的, 而是坏人向好人清算清出来的,从蒋的清党到文革的清理阶级队伍, 好人永远遭殃,而坏人永远可以用你所说的理论逃脱惩罚,甚至包括奸淫烧杀的日本鬼子。
清算 wrote:
直到今天,一个封建皇帝的发迹史仍被歌颂为“惊天地泣鬼神”的千秋伟业。是谁造就了这各帝皇, 是另一个腐败的帝皇, 是谁造就了那个腐败的帝皇, 是腐败的社会与环境.
“惊天地泣鬼神”是全民族抗击强权, 救亡图存, 是千秋伟业. 然而不幸的这也成就封建皇帝的发迹史. 这就是我们的文化传统.
选择了那个主义是病急乱投医, 病急过了就怪那乱投的医, 有必要吗? 应是避免重蹈覆辙, 又一个乱投医. 中国要的是反省, 吸取教训, 但不是清算. 清算只会添乱, 中国近代的乱都是清算清出来的, 从蒋的清党到文革的清理阶级队伍, 还清不够吗?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四)-耕耘荒漠的土地posted on 10/11/2006
中国近代的乱不是清算清出来的, 而是坏人向好人清算清出来的,从蒋的清党到文革的清理阶级队伍, 好人永远遭殃,而坏人永远可以用你所说的理论逃脱惩罚,甚至包括奸淫烧杀的日本鬼子。
不行,这“好人”,“坏人”很难定义的,就象理想国中的讨论,谁
是好人,谁是坏人,什么是正义?
KC论事有情感,有内容,我一直很喜欢读。 - posted on 10/11/2006
犹太人直到今天还在追杀纳粹余孽及中国人对日军罪恶的清算,与同胞因政见不同而相残是不一样的. 这是两类不同性质的问题, 不能混为一谈.
乱投的医是也自己选择, 未必都是医的错, 而且也没全医坏了. 不要忘了病急时慌张, 那是没办法的事. 还是不怪的好.
好人坏人的两分法太简单了. "谁是我们的敌人, 谁是我们的朋友, 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革命." 是不是要来一场革命? 那又是乱投医. 你的子孙会也怪你的. 免了吧.
犹太人直到今天还在追杀纳粹余孽,德国政府和美国政府为之大开绿灯,查到一个就抓一个,审一个,判一个,即使九十高龄老人也不放过。这就是彻底的清算。历史的裁判并不因为那是历史的过错,国家的罪过而迁就任何一个涉案人。这种彻底的清算,带来了德国人的彻底反省。
如果中国人对日军罪恶也和犹太人这样彻底清算,那今天日本人不彻底反省,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病急乱投医, 病急过了当然要怪那乱投的医。这是常理。
中国近代的乱不是清算清出来的, 而是坏人向好人清算清出来的,从蒋的清党到文革的清理阶级队伍, 好人永远遭殃,而坏人永远可以用你所说的理论逃脱惩罚,甚至包括奸淫烧杀的日本鬼子。
- posted on 10/11/2006
同胞因政见不同而相残? 您是在说哪年哪月哪方的事呀?美国内战中国内战可以说是“同胞因政见不同而相残”。毕竟两场内战确实有两派人马打得头破血流,死伤成堆。中国自打1949年起,有谁曾“残”过那个政府?就拿废名先生的令尊来说,他这辈子有过任何残害他人的念头吗?可是,瞥开“土改”、“镇反”这些涉嫌“相残”的运动不说,单单1957年有多少人被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1960年有多少人被活活饿毙?1966年到1976年期间有多少人的家庭和自立他家一样亲人被活活整死?况且,那几千万的屈死鬼中,也包括国家主席呀。他和伟大领袖之间有过不同政见吗?
我问你,那些和平年代死去的那么多人中,你能说出任何一个曾经有过任何残害政府的举动吗?
你说这些话,就连我这个共产党的后代后代都为你脸红。就连党的决议都不敢把反右、文革说成“同胞因政见不同而相残”。要是江青能活到今天,我断她也不敢这样说。
免了吧 wrote:
犹太人直到今天还在追杀纳粹余孽及中国人对日军罪恶的清算,与同胞因政见不同而相残是不一样的. 这是两类不同性质的问题, 不能混为一谈. - posted on 10/11/2006
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
爸爸的晚年生活是平静安详的。他每天早上起来出去买新鲜的菜,然后回来烧,这时候出去早锻炼的妈妈回来了,他们一起吃丰盛的早餐。爸爸曾经跟别人说,我老伴当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离开我,而且给我生了三个不错的孩子,尽管我们之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爱情,但我要好好对她回报。所以离休后,家中烧饭、洗衣服的事情都是爸爸包下来。打扫卫生则有个保姆定时来,所以妈妈每天很轻松,出去锻炼、跳舞、弹钢琴,星期天则去教堂。而且很有意思的是,爸爸封笔之后,妈妈还活跃起来,利用爸爸的老关系,给当地媒体写文章,还接受当地电台采访,谈老年人如何度过晚年生活,有一个积极人生态度之类,爸爸开始一直反对,也拒绝给妈妈改她的文章,因为爸爸对文字严肃到挑剔的地步,认为妈妈根本不应该写文章,但后来妈妈执意要写,写在美国旅行的见闻等,编辑也很喜欢,爸爸也就由她了,有时候还调侃妈妈文气不通,编辑如何让这样的文章蒙混过关。
爸爸虽然不写文章了,但作为一个老记者的工作习惯还是保持着的。每天早饭后,他就到他的书房“悠然斋”(我们三个孩子一起给家里买了个四居室的apartment,所以爸爸书房很大)开始看书,他喜欢读历史书和哲学书,人物传记,诗则只读旧体的。他也写书法,经常有人央求他写条幅,他都欣然应允,但他每次写的都是他自己创作的旧体诗,而且绝对不重复,连为他裱书法作品的人都很奇怪:这老头每次写的古诗咱怎么从来没有看过呢?不过,也有人要出高报酬让他写饭店招牌,爸爸就婉言拒绝,推说自己的字拿不出手。爸爸说,一看那餐馆起的恶俗名字就不舒服,我又不缺钱。爸爸旅游的兴致也很高,有时候跟着单位里的人,去山里,去海边玩玩,而且兴致勃勃。
同他的生活一样,爸爸的内心也开始平静了。我认为他晚年已经宽恕了加害他的人和后面的力量。他经常说,我不完全是受害者,对于这个制度的建立我也作出了贡献,我也是这个历史的一部分。他有时候会说:“这五十来年,我们都搞错了”,尽管他的政治生命在五十年代反右的时候就结束了,但他认为自己为历史的悲剧也有一部分责任,爸爸晚年很喜欢巴金的《忏悔录》。有个爸爸的同学后来看到了爸爸的档案,而且发现爸爸曾经信任的同学在他的档案内写了诸如“虽然参加革命早,但思想自由化倾向严重,组织性也不很强”这样影响政治前途的东西,爸爸的同学对此表示不平,还要找其他几个档案被乱写的人找那个同学理论一下,爸爸则一笑置之,并劝其他同学别去那么做。
爸爸说,在政治运动面前,大多数人是无知和盲目的,只知道盲从。知识分子里面也分成三种人,其中大部分是风派,为什么是风派呢?因为没有自己的思想,所以就容易跟风,也为了避祸。剩下的人就是少数头脑清醒的,他们中一部分人是明知道不对,但为了升官,卖身投靠,充当打手;还有一部分人则看到不对,要保持诚实,就要说出来。爸爸说,我就是那些五十年代那五十万人中要保持诚实、六十年代文革的时候也要保持诚实的人之一。他还说,所谓真理有时候没有真相重要,真相明了了,真理也就有了。我也不过说出了真相:比如安晨星的诗歌不是反党,那位校长不应该受那样的侮辱,但就是有人要让所谓的真理压制真相,那问题就出来了,问题就是用真理歪曲和涂抹真相,以便同真理吻合,最后导致冤屈和残酷斗争以及人性的迷失和仇恨的循环。
爸爸有一次对我说,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不过,等我死了,你在墓碑上就这么写:
“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
是呀,爸爸一辈子耿直倔强, 从不叫苦或者吹牛, 不论是面对亲人、朋友、老板还是一个强大的政治力量还是政治风暴,他始终保持诚实的底线;而且在关键时刻,不但诚实,还要把实话冒险说出来,并为此付出爱情、青春和事业的代价,这是难能可贵的。我想“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是恰如其份的,在中国做到这一点到现在都不是那么容易。但是,我知道其实爸爸的墓碑上还可以写些别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写他是个没有留下多少作品的诗人吗?是否违背了诚实的原则呢?对了,爸爸是个梦幻者,这是恰当的,爸爸是个漂泊的诚实的梦幻者,而且他梦幻的激情如早晨的霞光一般,永远在黑夜之后仍然燃烧。
我经常思考这么一个问题,是什么原因让爸爸如此命运坎坷、怀才不遇呢?是完全政治的原因吗?现在看来也不完全是,他的不顺利除了主要是政治原因外,还有中国文化的原因。我们的文化中存在为长者、尊者、当权者讳的禁忌,同时,在日常生活中,也存在不面对真实,喜欢圆滑的倾向。在美国,如果一个人被指控为撒谎者( liar),那是很严重的指控,但如果在中国,撒谎的人往往不受到太多的谴责,甚至被说成是会变通,办事能力强。这就是很多从古到今当大官的喜欢同唱戏的交往的原因:当然其中不乏有的是为了附庸风雅,但在某种程度上,正如一个作家说的,在中国当官的和唱戏的,有某种职业的相似性。
在乡下时老乡曾跟爸爸开玩笑说:“因为你一倔到底,所以你被一撸到底”。爸爸因为为人真诚而且得理不让人,曾经跟上司甚至市委书记顶嘴,全然没有把利害得失放在心上,不够圆滑;在乡下参加婚宴,看到那些人吃东西如同抢吃,感到不舒服,因此拒绝参加当地婚礼,近亲也不例外,人家还为此将他送的礼物退回,认为他怪,但他说,我为什么要花钱去干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呢。所以,他受到传统文化的淡泊名利的概念和狷介名士特立独行之风的影响,对所谓名利没有什么算计,所以他不惧怕保持诚实的底线。但是,他对人充满爱心,喜欢帮助别人,从来没有等级概念,在乡下时每次老乡到我们家借钱,他都让妈妈多借给他们些。以至于我们家离开那里时,全村的人几乎都出来帮助我们搬家,而且噙着眼泪向我们告别。
另外,爸爸是个理想主义者,追求完美,追求公平,好打抱不平,吃不来钩心斗角的虚伪一套。我想,爸爸应该是独立的个知识分子,他 对中国的命运一直在独立思考,但晚年认为他所希望的一切他看不到了,因此他封笔,连他一直给一家报章写的杂文也不写了,但人变得更加豁达了。因为很多事情他不感到意外,有心理准备,总是那么乐观,所以七十多岁,还有很多黑头发。
他对我说,马克思的根本问题是看到剩余价值而没有看到资本家也付出劳动,而建立在剩余价值理论基础上的专制是难以为继的,因为专制会导致人失去自我、创造力窒息,会导致人性中最恶、最丑陋的东西被发挥到极致, 造成人们缺乏同情、善良、爱和宽容。他同时还预言:中国一定会变得更好的,因为很多东西大家已经醒悟,言论的尺度也已经放宽,现在有时候在外边听到人的抱怨,要是倒退三十年,说那些话就会惹上大麻烦。他有一次同一个文学青年调侃说,你知道为什么专制不会长久吗?因为专制不符合人的审美心理,专制时代诗人都是最难过的,一个让诗人痛苦、好诗不能发表的年代,不是一个好年代。而人们最终是要寻求美好和多元的…… 他还调侃说,为什么红场的官兵最后没有向那里的叶利钦和群众开枪?因为那些官兵的心中有叶赛宁,有莱蒙托夫,有普希金;为什么玫瑰革命胜利了,因为玫瑰花儿很美…..
爸爸的故事我要讲完了,在文章要完稿的时候,打电话给家中,爸爸不在家。妈妈说,你爸爸的病现在完全好了,又开始打麻将,下象棋,练书法,买菜烧饭, 你爸爸最近还把平反之后他去北京时同原来女朋友的合影给我看。“妈,那你不嫉妒吗?” 我问妈妈,妈妈说“没有事,两人合影的时候,中间还有很大的缝呢。我还鼓励你爸爸到老干部局去跳舞,那些年轻姑娘可喜欢和你爸爸跳了,我一去就跟我念叨他,说你爸爸腰不弯、背不驮,跳舞姿势特别标准,特有绅士风度….”。
看来,爸爸,一个七十五岁高龄的不死的梦幻者,还在继续着自己最后安详的漂泊,虽没忘却但已经宽容他所经历的这一切苦难,同时同这个对他并不完全公平的世界和平相处。
最后,请允许我以爸爸的朋友――诗人安晨星的诗结尾:
岁月
岁月流逝,梦也流逝
流逝真实,流逝玄虚
流逝永恒,流逝随时
流逝中流逝索取
流逝中流逝分离
好梦,岁月流逝中流逝岁月
恶梦,流逝岁月中岁月流逝
梦,在岁月中流逝梦
梦,在岁月中造就梦
和更多的如梦的岁月
在爸爸生日即将到来之际,谨以此文献给我尊敬、挚爱还有几分崇拜的父亲
####后记:在文章的写作和修改过程中,承蒙七月、Lucy、象罔、梦冉、玛雅、小赵、WOA.RZP. KC,风子、 笨笨,、茵儿,浮生、康妮、 阿毛,八十一子、青冈、老前辈等的关注、鼓励与交流,你们的所感所想,让我感到将此文发出来有价值,同时也让我更相信:在中国的人文环境中,对诚恳,善良、正直、勇气和梦想的肯定与憧憬还是不会消弭的。我将把你们的回应和感言,作为生日礼物的一部分,献给我爸爸,谢谢你们。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1/2006
我觉得你妈妈很大度啊。他读了你的文章会不会生气?因为你爸爸说不是很爱她。(我会生气:)你妈妈很理解你爸爸。
我想你爸爸对他的一生是满足的。他会不会觉得没有成为一个名诗人很遗憾?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1/2006
废名 wrote:
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
岁月
岁月流逝,梦也流逝
流逝真实,流逝玄虚
流逝永恒,流逝随时
流逝中流逝索取
流逝中流逝分离
好梦,岁月流逝中流逝岁月
恶梦,流逝岁月中岁月流逝
梦,在岁月中流逝梦
梦,在岁月中造就梦
和更多的如梦的岁月
A very touching poem! - posted on 10/11/2006
当初他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我想也有爱情,但可能没有对第一个女朋友那么铭心刻骨。
爸爸对自己一生到没有流露太多遗憾,因为如果他当初没有出来参加革命,继承祖业(我爷爷在江西经营煤矿),后来打成四类分子,日子会更不好过。
我有时候想,在另外一个体制下,爸爸也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诗人,甚至成为议员。
》》》 我觉得你妈妈很大度啊。他读了你的文章会不会生气?因为你爸爸说不是很爱她。(我会生气:)你妈妈很理解你爸爸。
我想你爸爸对他的一生是满足的。他会不会觉得没有成为一个名诗人很遗憾?
- posted on 10/11/2006
可是他们失去了很多机会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我爸爸在文革中被下放到农村,作了很多年的石匠。后来是周恩来要编一部汉语词典,他才重新回到了他的专业。又差一点给弄到“梁效”的写作班子去,幸亏没成。我祖父早年写剧本,做律师,可是在监狱里度过了后半生。我是1980年才见到他。
算了,不说了,欲说还休,已经是秋天了。
废名 wrote:
当初他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我想也有爱情,但可能没有对第一个女朋友那么铭心刻骨。
爸爸对自己一生到没有流露太多遗憾,因为如果他当初没有出来参加革命,继承祖业(我爷爷在江西经营煤矿),后来打成四类分子,日子会更不好过。
我有时候想,在另外一个体制下,爸爸也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诗人,甚至成为议员。
》》》 我觉得你妈妈很大度啊。他读了你的文章会不会生气?因为你爸爸说不是很爱她。(我会生气:)你妈妈很理解你爸爸。
我想你爸爸对他的一生是满足的。他会不会觉得没有成为一个名诗人很遗憾?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1/2006
七月,我认为你应该写,老一辈的经历是财富,是历史的一部分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1/2006
有一天吧。我读了无数遍的托马斯,伍尔夫的《天使,望故乡〉,就像写这样的一本书。
feiming wrote:
七月,我认为你应该写,老一辈的经历是财富,是历史的一部分 - posted on 10/11/2006
废名 wrote: 他经常说,我不完全是受害者,对于这个制度的建立我也作出了贡献,我也是这个历史的一部分。他有时候会说:“这五十来年,我们都搞错了”,尽管他的政治生命在五十年代反右的时候就结束了,但他认为自己为历史的悲剧也有一部分责任.
KC wrote: 单单1957年有多少人被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1960年有多少人被活活饿毙?
废名的父亲大概也不赞同清算. 有做皇帝就有抬轿的, 抬轿下面也有抬轿的, 一层层抬下去, 才抬出这么一个空前绝后的大笑话. 很多受害者也是参与者.
清算只会制造仇恨.
多好的诗, 清算还是免了吧.
岁月
岁月流逝,梦也流逝
流逝真实,流逝玄虚
流逝永恒,流逝随时
流逝中流逝索取
流逝中流逝分离
好梦,岁月流逝中流逝岁月
恶梦,流逝岁月中岁月流逝
梦,在岁月中流逝梦
梦,在岁月中造就梦
和更多的如梦的岁月 - posted on 10/11/2006
July:
Please write your family history!
pangbai wrote:
You should indeed write about your family history. I think a collective memory of China's recent past is extremely important to the Chinese consciousness at the moment.
July wrote:
其实,我一直想写我们家的故事,从我父母的父母开始。。。那时整整一部中国近代史。我没有见过我的外祖父,只是从近代史上,台湾的报纸上读到他的故事;我的祖父是当年上海,南京一带的传奇,50年代后,被投进南京的监狱里直到80年才释放。也许有一天,我会像废名一样,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废名,你的故事真让我很难受。也许,我一直试着去忘记吧。
- posted on 10/11/2006
我也投一票赞成!
大家把知道的重要史实都写下来,也可以让后代永远不忘那个畸形的岁月,避免“吃二遍苦,受二碴罪”。 很多人不会写,那就搞口授历史(林彪女儿就在搞吧,不过她只对VIP感兴趣)。总而言之,不能忘记那中国现代历史最重要的一页。
废名写的这篇回忆录是我近年来感慨最深的一篇文章,因为我也经历过那个年代,我父亲的一生也有类似的遭遇和坎坷。谢谢你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好、这么真实的作品。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看到它。虽然文章并不长,但是读完了给我的震撼并不亚于第一次看《Dr. Zhivago》。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把这个真实的经历拍成电影,我一定捐赠一部分经费。
lucy wrote:
July:
Please write!
pangbai wrote:
You should indeed write about your family history. I think a collective memory of China's recent past is extremely important to the Chinese consciousness at the moment.
July wrote:
其实,我一直想写我们家的故事,从我父母的父母开始。。。那时整整一部中国近代史。我没有见过我的外祖父,只是从近代史上,台湾的报纸上读到他的故事;我的祖父是当年上海,南京一带的传奇,50年代后,被投进南京的监狱里直到80年才释放。也许有一天,我会像废名一样,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废名,你的故事真让我很难受。也许,我一直试着去忘记吧。
- posted on 10/11/2006
KC:
Please 捐赠一部分经费 now so I can quit my IT job to write my book :))
Indeed, 废名写的这篇回忆录是我近年来感慨最深的一篇文章. I have very hard time to be calm these few days. It is very hunting and moving.
KC wrote:
我也投一票赞成!
大家把知道的重要史实都写下来,也可以让后代永远不忘那个畸形的岁月,避免“吃二遍苦,受二碴罪”。 很多人不会写,那就搞口授历史(林彪女儿就在搞吧,不过她只对VIP感兴趣)。总而言之,不能忘记那中国现代历史最重要的一页。
废名写的这篇回忆录是我近年来感慨最深的一篇文章,因为我也经历过那个年代,我父亲的一生也有类似的遭遇和坎坷。谢谢你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好、这么真实的作品。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看到它。虽然文章并不长,但是读完了给我的震撼并不亚于第一次看《Dr. Zhivago》。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把这个真实的经历拍成电影,我一定捐赠一部分经费。
lucy wrote:
July:
Please write!
pangbai wrote:
You should indeed write about your family history. I think a collective memory of China's recent past is extremely important to the Chinese consciousness at the moment.
July wrote:
其实,我一直想写我们家的故事,从我父母的父母开始。。。那时整整一部中国近代史。我没有见过我的外祖父,只是从近代史上,台湾的报纸上读到他的故事;我的祖父是当年上海,南京一带的传奇,50年代后,被投进南京的监狱里直到80年才释放。也许有一天,我会像废名一样,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废名,你的故事真让我很难受。也许,我一直试着去忘记吧。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三)posted on 10/11/2006
最好写轻松一些, 幽默一些, 不要那么深沉, 那么沉重, 好像人类未来在中国人肩上似的.
- posted on 10/12/2006
KC, 那我可就写电影剧本了,到时候可要找你化缘:)玩笑归玩笑,但还是被 KC的真诚打动。 其实,家父在那个年代的遭遇绝对不是最惨的, 只不过他的遭遇有些戏剧性和代表性,此外,很多人不愿意或者不方便再提那段伤心事。
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其实,中华民族所遭遇的可能绝对不亚于俄罗斯以及后来的苏联,那为什么没有相应伟大的作品问世呢?我想写作技巧不是主要问题,因为中国作家写作技巧纯熟,而且有些作家对西方最新技法的吸收比西方作家还快,那为什么没有伟大作品呢?我想输在思想的深刻和说真话的勇气上,而且犬儒主义和浮躁风蔓延。我想现在很多流行的作品将来免不了步《金光大道>或者《艳阳天> 的后尘,以前看到一个长篇< 白鹿原》,感到有伟大作品的意思,后来再也看不到作者新的能与之媲美的作品了,一打听,原来 作者陈忠实当了陕西作协副主席,党组书记,怪不得, 唉.....
》》废名写的这篇回忆录是我近年来感慨最深的一篇文章,因为我也经历过那个年代,我父亲的一生也有类似的遭遇和坎坷。谢谢你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好、这么真实的作品。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看到它。虽然文章并不长,但是读完了给我的震撼并不亚于第一次看《Dr. Zhivago》。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把这个真实的经历拍成电影,我一定捐赠一部分经费。
- posted on 10/12/2006
看来废名还是比较好莱坞的:-) 不仅有众望所归的结局,还给了我们读者圆满的诠释。皆大欢喜,也祝贺你父亲完全康复!
若真要回头想想,他们那一辈人能有多少选择机会呢?在旧社会的三座大山被推翻后, 三座新的小山坡又横亘在面前:出身,户口,专业。你父亲受到第一座小山的羁绊,我的父亲出身贫农,自然受到第二座小山的牵累。当然还有受到所有三座小山压迫的,那样的痛苦可能比来自三座大山的更直接更切身。
我父亲的父亲是标准的中国农民,只要看过罗中立那幅油画的,都知道我说的是啥回事。父亲要摆脱土地的束缚,知道只有读书一条路,但读书的愿望总是受到现实的打击。我爷爷的口头禅是:“娃儿家读书做啥子,当县官一个县只要一个,当教书匠茅房里就蹲了一堆。”他不愿把仅有的口粮卖了去交学费,所以我父亲的念书生涯断断续续,到了文革就干脆跳忠字舞去效忠毛主席。不过他对民族器乐情有独钟(没钱所以也玩不起钢琴小提琴的啥),折根竹子就可以吹半天。后来他一生的事业都与音乐有关,从偏僻农村一直奋斗到省城的文化机构,去年退休以后被民办学院返聘,算是既没违背爷爷去做无用的读书人,又实现自己的目标离地脱贫。当然中间也有曲折,但是基本属于前进过程中的曲折。他的下一个愿望是带一把二胡来美国高校开讲座,并要求我当翻译。我很谨慎地建议他,估计二胡过不了海关,还是等反恐战争结束后,再与亚非拉美人民大联欢吧。
我的沉痛家史总结完毕,下一个出场的选手: 七月。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尾声: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2/2006
WOA,你也太能蒙混过关了,好,我这里熬了好多个晚上,手腕子疼的老毛病(不瞒你说,就是砸人招待所门之后落下的)又犯了,絮叨了一个星期,你几百个字就结束了,然后让七月写伤心事,不公平。俗话说,言多必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WOA 大大地有城府:),没有KC 实在:) - posted on 10/12/2006
feiming wrote:
七月,我认为你应该写,老一辈的经历是财富,是历史的一部分
是呀,July, 你写吧,哪怕点点滴滴地开始。废名的回忆让我这几天特别地感慨。很多事情即使我们不想忘记,时间也让我们忘记了。最后历史只剩了骨架,那些血肉之躯都成了落定的尘埃。其实历史写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所以我特别感谢废名花心血写出他父亲的故事,而且写的那么好。
写个人的历史不是为了清算,甚至于不能阻止发生过的事情再发生。历史本来就是不断重复着的,以史为鉴,照来照去照出的都是人性。
你提到你祖父坐监狱,让我想起我从未谋面的外祖父。他也是五十年代末反右时进的监狱,刑期都快坐满了,可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出狱的那天。我和外祖父在这个世上有过几年的overlap,但我不知道他的存在,也不知他是否知道我的存在。他在我心里多少年都只是个谜,家里人不提,我也不敢问。近些年才知道了一些大概,可是没有细节了,而他年轻时的故事连我母亲都所知不多了。
- posted on 10/12/2006
理解KC所说的清算, 不是指再揪出一批, 再咔嚓, 咔嚓, 而是指真正的解剖, 找出真相, 才有可能达成公道, 对吗?
南非种族隔离制度消灭后, 曼德拉政府就进行了"真相与和解运动". 黑人对白种人, 多少血泪控诉啊, 苦大仇深着呢, 最后的解决之道是和解, 但是这真相的一环他们没有回避, 这也是清算
KC wrote:
这也就是为什么幸存的老人们不愿意或不敢提及那段痛苦的往事。直到今天,一个封建皇帝的发迹史仍被歌颂为“惊天地泣鬼神”的千秋伟业。那个时代的一切罪恶都在所谓的国家利益、民族大业、文化遗产的冠冕堂皇中被加以掩盖和包装。一有人要清算那个时代的罪恶就有人说又是在揭伤疤、“责难, 攻击, 杀戮”。 中国人如果不能像德国人反省自己二战罪恶那样彻底地反省“解放后”三十年的一切罪恶,那将永远不能真正地站起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民族巨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貌似强大的草包。
上一辈 wrote:
相互的责难, 攻击, 杀戮还少吗?
那是一个时代,
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时代,
千千万万的仁人志士在理想魔鬼的引导下被扭曲,
最后走向深渊.
未曾经历他所承受的苦难,
就无法理解他呼吸中所带的血腥.
他是我们的国家,
民族,
文化,
我们的上一辈.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四)-耕耘荒漠的土地posted on 10/12/2006
浮生说得好。其实我在写的过程中开始有体会,并且也花了些时间做些research, 比如查找旧诗,翻自己的旧日记等,渐渐过去的故事开始鲜活起来,写这些故事是痛苦的,但也有欣慰.....
很多事情即使我们不想忘记,时间也让我们忘记了。最后历史只剩了骨架,那些血肉之躯都成了落定的尘埃。其实历史写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 posted on 10/12/2006
废名,不是我不厚道,要怪你得怪我父亲。人家参加游击队的时候他才穿开档裤,最大的苦难是在自然灾害的三年,每顿饭只有几十粒蚕豆 (反而文革的时候他们觉得很幸福,特别是受到毛主席的亲自接见)。所以相比之下,苦难家史巨短,我也考虑过杜撰一点他当红小鬼的故事,但是他的家乡距离革命圣地实在太远,而且退休以后没有离休待遇,级别压死人,冒充不了只好作罢,见谅:-)
feiming wrote:
WOA,你也太能蒙混过关了,好,我这里熬了好多个晚上,手腕子疼的老毛病(不瞒你说,就是砸人招待所门之后落下的)又犯了,絮叨了一个星期,你几百个字就结束了,然后让七月写伤心事,不公平。俗话说,言多必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WOA 大大地有城府:),没有KC 实在:)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尾声: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2/2006
父亲人性方面的特点,着墨不多,而且都是以评价性的描述为主.
如果有时间的话,再补充一些具体的事情,这样让读者的记忆更深刻.
[我要成第二个小赵了.:)]
还是短了些.不够读的.:) - posted on 10/12/2006
他受到过毛的接见,很有意思呀!不一定都是写苦难才有意义,我想你父亲靠艺术天赋走出农村,中间一定有耐看的故事:)
废名,不是我不厚道,要怪你得怪我父亲。人家参加游击队的时候他才穿开档裤,最大的苦难是在自然灾害的三年,每顿饭只有几十粒蚕豆 (反而文革的时候他们觉得很幸福,特别是受到毛主席的亲自接见)。所以相比之下,苦难家史巨短,我也考虑过杜撰一点他当红小鬼的故事,但是他的家乡距离革命圣地实在太远,而且退休以后没有离休待遇,级别压死人,冒充不了只好作罢,见谅:-)
- posted on 10/12/2006
青冈说的有些道理,我确实有很多意犹未尽的细节想安上去,但考虑到已经连载六天,而且每集不短,想到网上大家都是抽空看贴子和文章,以短小精悍的为主,不适合于太长的东西,所以草草收了摊。也许以后有机会用另外一种体裁写,不过现在没有动笔,所以还不能吹牛:)
如果有时间的话,再补充一些具体的事情,这样让读者的记忆更深刻.父亲人性方面的特点,着墨不多,而且都是以评价性的描述为主.
[我要成第二个小赵了.:)]
还是短了些.不够读的.:) - posted on 10/12/2006
若真要回头想想,他们那一辈人能有多少选择机会呢?在旧社会的三座大山被推翻后, 三座新的小山坡又横亘在面前:出身,户口,专业。你父亲受到第一座小山的羁绊,我的父亲出身贫农,自然受到第二座小山的牵累。当然还有受到所有三座小山压迫的,那样的痛苦可能比来自三座大山的更直接更切身。
我父亲的父亲是标准的中国农民,只要看过罗中立那幅油画的,都知道我说的是啥回事。父亲要摆脱土地的束缚,知道只有读书一条路,但读书的愿望总是受到现实的打击。我爷爷的口头禅是:“娃儿家读书做啥子,当县官一个县只要一个,当教书匠茅房里就蹲了一堆。”他不愿把仅有的口粮卖了去交学费,所以我父亲的念书生涯断断续续,到了文革就干脆跳忠字舞去效忠毛主席。不过他对民族器乐情有独钟(没钱所以也玩不起钢琴小提琴的啥),折根竹子就可以吹半天。后来他一生的事业都与音乐有关,从偏僻农村一直奋斗到省城的文化机构,去年退休以后被民办学院返聘,算是既没违背爷爷去做无用的读书人,又实现自己的目标离地脱贫。当然中间也有曲折,但是基本属于前进过程中的曲折。他的下一个愿望是带一把二胡来美国高校开讲座,并要求我当翻译。我很谨慎地建议他,估计二胡过不了海关,还是等反恐战争结束后,再与亚非拉美人民大联欢吧。
这父亲我喜欢。咱老爹也拉二胡,婚后一有孩子二胡就被别人借走了
,只听过母亲说。若干年以后,我提了一只二胡让他拉,他抖颤着的
手,半天拉不出一个调,满是情绪,终于拉出了孟姜女。。。
折根竹子就可以吹半天。后来他一生的事业都与音乐有关,从偏僻农村一直奋斗到省城的文化机构,
有一位折根竹子吹破天的,叫冯子存。他的笛子曲可真好听,喜相逢
,五梆子,WOA一定听过的。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尾声: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2/2006
估计大家都见过中央首长接见文艺表演团体是咋回事, 那主要是给女演员塞小纸条的,至于幕后的伴奏道具灯光等等等,能站在最后一排露出半边牙缝就万幸了,怎么个耐看法?:-)
feiming wrote:
他受到过毛的接见,很有意思呀!不一定都是写苦难才有意义,我想你父亲靠艺术天赋走出农村,中间一定有耐看的故事:) - posted on 10/13/2006
青冈 wrote:
父亲人性方面的特点,着墨不多,而且都是以评价性的描述为主.
如果有时间的话,再补充一些具体的事情,这样让读者的记忆更深刻.
[我要成第二个小赵了.:)]
qinggang,找抽型的么,噢我辛辛苦苦为咖啡店添砖加瓦,到头来属于一反面典型呀
我从来主张带着谦卑提笔,带着敬畏和纯洁,因为那样的文字才能真正打动人心.
废老的第一章是文学的,满含激情的.后面的弱了,弱在哪里?“小赵第二”已经替
小赵说了. 评价性的东西太私人视角,弱在细节. 细节往往能直逼心性.太急于
求成的表达,是会伤害一个非常好的选材的。
我又犯错误了,估计。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尾声: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3/2006
很敬佩你父亲这样的人,正是因为有象你父亲这样一大批默默无闻的人构筑了中国的脊梁。
同意小赵说的。文字的前大半部分是逐字逐句地读的,有些文字还掉回头来再读一遍,可是最后一部分我跳跃着读完了。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尾声: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3/2006
小赵~ wrote:赵哥,你看你,我根本就说过、也没表示过你是反面典型啊?
qinggang,找抽型的么,噢我辛辛苦苦为咖啡店添砖加瓦,到头来属于一反面典型呀
你这是自己心虚。:)
我要说你是反面,我还评论?切。
- posted on 10/15/2006
我错过了这里的热烈而有趣讨论。远远看见“这里躺着一个人”让我心生许多恐惧的联想,以为故事已经结束,并且是悲剧性的。正想从网上下载几张毛主席像印出撕撕,才发现自己理解错了。
对自己的过去,我总是采取Robert Burns的做法:只往前看而不回头--除非刚才擦肩而过的是个美女。不过我对别人的故事总是充满了兴趣,特别是那个故事发生的时代,同自己前世的生活有许多重叠之处。这时候对故事的阅读也是对自己历史的回顾。
感谢废名及许多此间写手的个人故事。Clifford Geertz喜欢用thick description来研究文化学。其实历史也同样需要无数这一类具有独特个人视角的“厚描”来叙述。我们需要Toynbee对历史的“环球游”,也需要这些“深度游”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尾声: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5/2006
没有吓着风子老弟使我感到欣慰,这文章我本来计划老爸百年之后才写,但我想,如果那时候写,一是过于悲恸可能缺乏冷静(当然写自己父亲做到完全冷峻客观什么时候都很难),二是因为如果那时候写,他就看不到了。
非常高兴你也喜欢Toynbee and cultural studies:)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尾声: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6/2006
废名写得很感人, 好像受俄罗斯文学影响很大. 风子提到的Clifford Geertz喜欢用thick description也很有意思.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6/2006
废名 wrote:他有时候会说:“这五十来年,我们都搞错了”,尽管他的政治生命在五十年代反右的时候就结束了,但他认为自己为历史的悲剧也有一部分责任,爸爸晚年很喜欢巴金的《忏悔录》。
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
这一句最让我感动。
我父亲说, 上半辈子错了, 至少下半辈子还对。 他因此坚决反对我们学文科。 - posted on 10/16/2006
就是。这就是我为什麽去学物理,计算机,做工程师。。。然后,实在难受,跑到玛雅咖啡瞎划拉。我总在想,如果我生在这里,我的命运会完全不同。
Connie wrote:
废名 wrote:他有时候会说:“这五十来年,我们都搞错了”,尽管他的政治生命在五十年代反右的时候就结束了,但他认为自己为历史的悲剧也有一部分责任,爸爸晚年很喜欢巴金的《忏悔录》。
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
这一句最让我感动。
我父亲说, 上半辈子错了, 至少下半辈子还对。 他因此坚决反对我们学文科。 - posted on 10/16/2006
July wrote:
就是。这就是我为什麽去学物理,计算机,做工程师。。。然后,实在难受,跑到玛雅咖啡瞎划拉。我总在想,如果我生在这里,我的命运会完全不同。
Connie wrote:
废名 wrote:他有时候会说:“这五十来年,我们都搞错了”,尽管他的政治生命在五十年代反右的时候就结束了,但他认为自己为历史的悲剧也有一部分责任,爸爸晚年很喜欢巴金的《忏悔录》。
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
这一句最让我感动。
我父亲说, 上半辈子错了, 至少下半辈子还对。 他因此坚决反对我们学文科。
我说你们俩,学理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柏拉图对话录中说,全希腊
文才最高的是梭伦,原因呢,就是他是懂得科学。
不过我当年是准备学历史的,可惜校长几句话,校长硬让我读军校呢
,说:男子汉有出须就得从军。可惜我听到杀鸡都跑出半里地。
- posted on 10/16/2006
回若之:
若之说得对,我是很喜欢列夫、托尔斯泰以及妥斯陀耶夫斯基,不过他们的长篇叙述在如今的博克时代可能没有人有耐心读了:),风子提到的Clifford Geertz我只读过他的部分论文,没有读过他的书,喜欢他在行为背后寻找symbols and meanings的研究方式。
》》废名写得很感人, 好像受俄罗斯文学影响很大. 风子提到的Clifford Geertz喜欢用thick description也很有意思.
回康妮儿:
你可要小心哟,也许令尊学文科的基因已经编码到你的头脑里,而且有一定潜伏期,到时候就令你想着改行:)
我初中的时候曾经梦想当个物理学家,也是班上物理科代表,但每次全市物理竞赛我都是在第六到十名内徘徊。有一次竞赛我终于答得好,对标准答案,感觉几乎一定是满分,兴奋地等待发榜,后来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发榜的头一天晚上,物理教研室失火了,损失不大,烧坏了几张办公桌,但那物理卷子也全被烧了,考试无效。从此对物理失去兴趣,断了当物理学家的梦:),信不信由你:)
》》》我父亲说, 上半辈子错了, 至少下半辈子还对。 他因此坚决反对我们学文科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6/2006
在座学文的请举手, 边缘人的举两只 -:))
正在打字的,允许举两只脚 װ
尽管是一个悲哀的决定,但是在哲学服务于政治(not exactly political science), 历史服务于党史,文艺服务于宣传,教育服务于思想统一的环境下,你父亲还是明智的。即便不走错路线,也就练一身文抄公的本事。
所以我总认为,到咖啡来是补课的。
Connie wrote:
我父亲说, 上半辈子错了, 至少下半辈子还对。 他因此坚决反对我们学文科。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10/18/2006
不同的社会对从事职业的人似乎都有不种的限制。在(至少是从前的)中国可能因从文而入狱,在美国则可能因从文而受穷。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经济上的,这种限制有时都是可以强大到让人放弃梦想而加入“主流”最终让自己消失的。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二)posted on 04/23/2007
文中提到作者父亲是梅县人,很思念梅县却因没能为家乡捐献而愧于回家乡。我也是梅县人,我认为客家人都是很爱家的人。无论什么情况家一定要回。记得我在外地工作的时候曾经说过,即使没钱买回程路费我走路都要走回家。我希望你父亲能回家乡去看看,一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现在是什么样?
如果可以在梅县我可以招待你们szcoolfish@163.com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二)posted on 04/23/2007
非常感谢这位客家老乡的盛情邀请,将试试能否劝爸爸回去一次,我想给当地的小学少捐助些我也是可以赞助的。他的那些逃难南洋的小学同学有的捐了几千万修公路,这是他感到愧疚的主要原因。
另外,我想这么些年没有回去,主要是近乡情怯吧。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尾声: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02/14/2008
提起来,情人节忆苦思甜大回忆:)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尾声: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02/15/2008
谢老瓦还记得,在特殊年代的爱情弥足珍贵.也许上了年龄了,最近观念有些保守了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尾声: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02/15/2008
后来呢?废名给令尊看了吗?还等着后记呢。 - Re: 一个梦幻者的漂泊-父亲琐忆(六)尾声:这里躺着一个诚实的人posted on 02/15/2008
看了, 各位的评语令他感动,还即兴写了一幅字,可惜没在我这儿,容我过些日子再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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